成田机场,出入境大厅。 满头白发的老人走到绫小路熏的柜台前递上了护照:“您好。” 熏翻开护照的相片页,忽然心跳有些加速,立刻抬头去看那个老人。她今年二十五岁,已经在出入境大厅里工作了五年,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柜台里审查外国游客,见识过法国帅哥的浪漫,意大利帅哥的多情,拉丁帅哥的忧郁,全世界的俊男面孔翻来覆去把她轰炸了个遍,最后她对男人的美丑完全不敏感了,俊脸糗脸都无所谓,只要真人和照片吻合就好。 直到遇见这个老人,她忽然间又恢复了花痴的能力。 老人穿着格子外套,白色旧衬衫带着阳光的气味,领口里塞着紫色领巾,鼻梁上架着玳瑁架眼镜,淡淡地微笑着。他兼具了美利奴羊毛的温软、加拿大红松的高挺和苏格兰威士忌的辛烈,就像名匠手制的老琴那样,莫名其妙地叫人感动。 “您是第一次来日本么?”熏心慌慌地问。 “不,不是。”老人说:“不过记得上次也是从东京入境,还去了鹿儿岛和箱根。” “可从护照上看您没有出入日本的记录。” “1945年我作为占领军代表,乘坐美国海军的巡洋舰来的。”老人递上退役军官证:“那时日本海关还是一片废墟。” “噢噢,原来是这样。”熏看了一眼军官证,真不敢相信这个浑身书卷气的老人居然曾是军人,而且是美国海军参谋部的高级军官。 刹车声、惊呼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进大厅。熏看了一眼监视屏幕,吓了一跳,十几辆黑色奔驰车把外面的道路堵死了。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们从不同的入口涌进接机大厅,他们的腰间鼓起一块,不知西装下藏着短刀还是枪械。 他们肩并肩组成人墙,把所有出口都堵死了,试图出入的人都被他们阴寒肃杀的眼神纷纷惊退。 熏明白了,那些是黑道,黑道封锁了机场!她立刻把手伸向机场卫队的直拨电话。 “请快派人过来!他们人数很多,都带着武器!报警!快报……” 话筒里忽然没声音了。熏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柜台前站着一位长者,被刀挑断的电话线就捏在长者手中。长者把它放在柜台上:“给您添麻烦了,电话就不用打了。” 长者两手各文一条眼镜蛇,五个狰狞的蛇头分别缠绕他的五指,每个蛇头都带着火焰的高冠。那是佛教中所谓的“娜迦”,龙一般巨大的蛇,它的头越多,力量越殊胜。 “让您见笑了。”长者把手收回袖子里。 “这里是日本海关的办公地……你们……你们不要乱来!”熏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警告对方。 “很快就会结束,请安心工作吧。”长者转过身,向瑟瑟发抖的警卫们深鞠躬:“请稍安勿躁,我们不会乱来。” 他扫视等待入关的旅客们,显然是在找人。什么人能让黑道用如此的“礼遇”,不惜围堵国门来找?家族中的叛徒?竞争帮会的老大?找到之后是带走还是当场处决? 大厅里一片死寂,唯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这位先生说您可以继续工作。”柜台前的老人对熏淡淡地说:“我的护照还在您手里呢。” 熏吃惊地看着这个镇静的老人,他应该是没弄懂眼下的状况吧?就算他曾是美国海军的军官,可一把年纪了还敢轻视这些全副武装的帮会成员? “准许入境”的章敲了下去,熏递还护照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快走!” 多放走一个旅客就是多拯救一条生命,老人应该是军方的文职人员,没见过血肉横飞的战场,也不知日本黑道的凶狠,所以才强撑着表现出临危不惧的态度吧?虽说确实是绅士做派,可未免有点迂腐了。 就这么匆匆地遇见又匆匆地告别了,熏默记了一下老人的名字,希尔伯特·让·昂热,看风度仪表是英伦绅士,看名字却是个浪漫的法国人。 “是昂热校长么?”长者从背后逼近昂热,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看来你就是来接机的人了?”昂热自顾自地把护照塞进护照夹。 长者踏上一步拎起昂热的旅行箱,深深地鞠躬:“犬山家长谷川义隆,恭迎校长驾临日本!一路辛苦了!一时没有认出您,真是该死!没有想到您看起来那么年轻!” “看起来?我真觉得自己还挺年轻的。”昂热扫了一眼义隆的手下们:“带那么多人做什么?觉得很威风么?” “最近东京不太平,多带人是为了保护校长的安全。”义隆鞠躬不起:“冒犯的地方请校长务必原谅!” “如果有人能威胁我的安全,你带的那些人对他来说只是靶子。”昂热从行李箱中抽出折刀捆在手腕上,“长谷川义隆?我好像记得这个名字,你哪一级的?” 义隆脸上泛起“倍感光荣”的微红,挺直腰板,答得器宇轩昂:“1955年入学,精密机械专业毕业,曾经有幸听过校长您的亲自授课!” “哦,想起来了,你小时候是个娃娃脸。” “是!年纪大了脸型相貌都变了,不如校长一直保持当年的风采。” “那么大年纪还在混黑道?真是不学好。”昂热皱眉摇头,似乎是为这个学生的不争气感慨。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耀眼的红玫瑰放在熏的柜台上:“听您的口音是鹿儿岛人吧?那可是个好地方,很多善良美丽的女孩。希望下次来日本还是那么可爱的女孩迎接我入关。” 他没有等待熏的回答,转身向出口走去,义隆急忙拎着行李箱跟上,黑衣男列队夹道深鞠躬。 昂热目不斜视地挥挥手:“同学们好!” “校长好!”黑衣男异口同声地说。 几十个黑衣男尾随在他身后,散布开来仿佛黑色的羽翼,而这只展翅的黑鹤以昂热为它的“眼”。 绫小路熏目瞪口呆,满大厅的人都目瞪口呆。 …… 夜幕降临,奔驰车队在黑水晶般的建筑物前停下,长谷川义隆恭恭敬敬地拉开车门:“校长请!” 昂热看了一眼悬在夜空中的巨型霓虹灯招牌,“玉藻前俱乐部”。 “我还以为来日本的第一站,会是参观你们新建的总部。”昂热倒是并无抵触的神色,反而蛮有兴趣的模样。 “这里是家族旗下最奢华的俱乐部,欢迎酒会被安排在这里了,家主正在里面等您。”义隆在前面引路,一边陪笑道:“家主说校长年轻时也是浪漫的男人,这间‘玉藻前’在男人心里可是圣地哦!” “阿贺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么?”昂热也笑了:“我很挑剔哦。” “无论校长喜欢的类型是什么样的,犬山家都有信心让校长满意。”义隆推开大门。 空灵剔透,像是佛经中所说的琉璃世界。 地面用水晶玻璃无缝拼合而成,五色灯光在脚下变幻,天空中却是古雅的木柱和红牙飞檐,朱红色的木楼梯沿着四壁盘旋。任何人第一次踏入玉藻前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感觉自己飞腾在霞光中。 身穿枫红色和服的女孩们在舞池中列队,她们的肌肤像是金色绸缎那样细腻华美,涂抹金粉的身体上还有隐约的花纹,细看都是用日文书写的小诗。女孩们在涂抹金粉之前在身上粘了贴纸,涂完金粉后撕掉贴纸,诗文就留在了身上,每个人身上的词句都各有不同,凑在一起是一部完整的《金刚经》。 “像是站在金色的碑林中。”昂热微笑。 这确实是碑林,以每个女孩的身体为碑,书写世上最妖冶的佛经。 高处站着穿藏青色和服的老人,手握一柄白纸扇敲打着手心。 舞曲奏响,金色舞姬们劲歌热舞,几十双金色长腿绷出曼妙的弧线。昂热漫步穿越方阵,如林玉腿在他身边起落,金粉飘香。 乐队位于二楼,她们是穿着传统和服的女孩,领口打开,露出白净如玉的肌肤,跟金色舞姬相比各擅胜场。难怪长谷川义隆对玉藻前的女孩有那么大的信心,的确,东京也许还有比玉藻前更加奢华的夜总会,但只怕没有人敢说能排出比玉藻前更绚烂的美少女团队。 这恰恰是犬山家的长项,从古至今,犬山家一直都是日本风俗业的皇帝。 一曲终了,舞姬琴姬们一齐鞠躬:“校长好!” 屋顶的彩球爆开,无数花瓣从天而落,落满地面、楼梯和昂热的肩头。 昂热上到三楼,穿藏青色和服的人站在朱红色的木栏杆边迎候,他留着黑白相间的短发,身体硬朗,剑眉飞扬,年轻时应该是一位东方风格的美男子。 犬山家家主,犬山贺。 “校长,足有六十一年没有见面了吧?”犬山贺微微躬身。 “我一直在想你们会不会用弹雨来迎接我,现在看起来是肉弹啊。” “只是想请校长欣赏一下我这些年的收藏。”犬山贺说:“女色可是我最珍贵的收藏了。” “你这家伙。”昂热在犬山贺肩膀上重重一拍,两个人都笑了,张开双臂大力拥抱。 …… “饮酒吧,先生们!”昂热举杯。 和室中的气氛一下热闹起来,女孩们簇拥在昂热身边,他席地而坐,搂着女孩们的肩膀豪饮,全然是日本古代贵族的风范。 “喜欢谁就说出来嘛校长!不必客气!”一旁的犬山贺端起酒杯,大笑起来。 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无声地对视了一眼,也端起了酒杯。 从酒宴开始到现在,犬山贺向昂热送上了最好的酒,奉上了最好的寿司,还向他一个个介绍起了自己收的“干女儿”们;而昂热则是把自己烟盒里的雪茄递给犬山贺,亲手帮他点烟,然后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过去的学生滔滔不绝。 该说不说,这场酒宴从目前来看可以说是成功的,因为宫本志雄原本设想中可能会出现的类似“剑拔弩张”的场景不但没有发生,反倒是颇有几分“宾主尽欢”的味道……正因如此,这场酒宴也可以说是与他们原本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因为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唯一存在的价值就是陪着举杯,两人被彻底排斥在了谈话之外,席间只剩下了昂热和犬山贺带着醉意的吆喝。 “校长这次来是为了日本分部集体辞职的事么?”宫本志雄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你们归执行部管,所以该为这件事烦心的是施耐德教授。我这次来主要是看看老朋友,现在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适合出行。”昂热似乎有点醉了。 “校长的意思是并不想跟蛇岐八家为敌?”龙马弦一郎一愣。 犬山贺摆了摆手:“诸君容我说句话,你们可能还不熟悉校长说话的风格。校长的意思是你们集体辞职对他来说不算大事,留给施耐德教授去处理就好了,他自己来是为了更大的事。” “阿贺你是我的好翻译。”昂热笑。 “能劳烦校长亲自出马的大事应该是高天原吧?几十年来秘党一直觊觎着蛇岐八家的秘密,所以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欧洲贵族,才会屈尊降贵跟黑道合作。”犬山贺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没有,真的没有。”昂热还是笑:“我对黑道并不鄙视。” “以前校长可不是会说客套话的人啊。” “我说不鄙视就真的不鄙视,别把我想得跟那些古板的校董一样,阿贺。”昂热缓缓地端起一杯酒:“否则我就不会允许你们活到今天了,是不是?” 仿佛有无形的刀剑从他全身向四面刺出,女孩们都警觉地避开。 “校长,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是把您作为朋友来招待,所以我才会让干女儿们出来陪您,摆下隆重的酒宴……”犬山贺皱眉,目光凌厉如剑:“您这样,是真要把台面掀翻么?” 昂热把玩着酒杯:“1946年我代表卡塞尔学院绕过了你们的海关来日本,你代表蛇岐八家跟我谈判,也是在一间和室里,你也是找了一群女人来陪酒,也是吃饭吃了一半就开始谈判。你露出咄咄逼人的嘴脸,说日本的混血种不可能臣服于外国人。 “今天你又摆出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好像又回到了1946年,只是我们都老了几十岁。”昂热放下酒杯,看了犬山贺一眼。 犬山贺眯了眯眼睛,紧接着挥手,女孩们迅速地退后,后背贴墙跪坐在两侧。 这是日本的规矩,男人说正经事的时候没有女人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