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束阳光和某种发烫的液体同时落在了路明非的脸颊上,大概是阿淼的泪水吧,他想着。 他醒来了,或者说,他的灵魂醒来了。 昨晚阿淼出浴后,捧着路明非的脑袋倒在了草席上,她紧紧拥着怀中的头颅,用自己温柔的声音呢喃着什么。 她带着他入梦了。 你也许要问,灵魂也会做梦吗? 路明非想说他也不知道,但他好像确实是做梦了。 在阿淼的胸怀里,他看到了一片浩瀚的冰原,冰原上素白且泛着微蓝的冰层覆盖了直刺天空的山,天空是浓郁如血的红色,暴雨滂沱,每一滴水珠都是鲜红的,落在了他不自觉探出的手掌上。 果然是做梦吧,路明非的身体不知何时复原了,他静静地站在血色的暴雨之中,抬头仰望。就在那座冰峰顶上,一只黑色的巨龙静静地趴着,双翼一直垂到山脚,浓腥的鲜血染红了整座冰峰。 成群的人正沿着龙的双翼往上爬,爬到顶峰的人围绕着龙首,他们以尖利的铁锥钉在龙的颅骨上,奋力敲打铁锥的尾部,每一次钻开一个孔,就有白色的浆液喷泉般涌出,片刻就蒸发为浓郁的白气,那些人欢呼雀跃,喊声震天。 “数千年之前他被杀死在自己的王座上,他的王座就是那座永远被冰雪覆盖的山,杀死他的人把他巨大的尸体放置在山顶,他的双翼一直垂到山脚。他的血像岩浆一样流淌下来,染红了整座山,融化了冰雪,带着血色的水汽升上天空,变成暗红色的云,降下鲜红的雨。杀死他的人沐浴着雨欢呼,他们狂妄地称呼那一天为‘新时代’。”女人的声音在路明非身后响起,那么轻,那么柔。 “我在课本上看过这段,黑皇帝被反叛的君王们和人类联手杀死在自己的王座上,逆臣们组成的叛军们用武器凿开了他的尸身,可没想到这场景这么震撼……”路明非喃喃道:“感觉像是世界末日。” “是啊,世界末日。”背后的声音轻轻道:“那天之后,属于龙的世界毁灭了,人类成为了这颗星球上的主宰。” “是因为他们内乱了吗?”路明非问。 “嗯,至高的黑皇帝死了,王座空了出来,龙本就是暴戾的种族,同族之间为了争夺权力的无休止内战给了盗火者们机会。”女人淡淡地说:“他们成功抓住了机会,大多数的龙陨落了,个别强大的个体陷入了沉眠,或许在睡梦中还在做着重新君临天下的美梦。”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路明非有点好奇:“我听说最后杀死黑王的,是人类来着。” “如果没有那些逆臣,你以为光凭人类的力量,真的能杀死至高的皇帝吗?”女人语调微微上扬:“王冠只属于那位至高无上的王,在他苏醒后,整个世界都逃不过他的责罚,那些逆臣们会被挫骨扬灰丢入无底的深渊,和被消抹的白之王作伴。” “怎么又是王冠……”路明非嘟囔着。 他没有回头,反倒是身后的女人靠近了他,在耳边轻声地问:“所以,你到底是谁?” “我……” …… 这个早晨,他被做了全面的防腐处理,头颅内部的一切杂质均被清理,只剩下了口腔鼻腔和脑子,路明非倒是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心说自己果然是死了,明明能感觉到金属制成的器具在颅内刮过,却没觉得灵魂的分量有所减轻。 下一道工序,是把路明非浸泡在水银与酒精混合的液体中,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否如常,也许他的肌肤已经变成了铁青色,就像是某部讲述超能力的电视连续剧中,那个能力是把自己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变成合金造物的男人似的。 在路明非被捧离液体的时候,他看见了阿淼微皱的眉头,也听见了某种来自于骨骼间的异响声,这大概不是幻听,因为他是听过这种动静的,他很确定。 离开了浸满重金属的牢笼之后,路明非的脑袋里又被塞满了也许是来自某个遥远又神秘国度的香料,还有的则是附近的深山老林中采摘而来药草,总之这几十种珍贵的材料融合在一起,成为了世所罕有的防腐药,被安放在了他头颅深处的每一个角落。 路明非终于意识到了,这不是此世间应有的技术,无论是香料之间的搭配还是对于酒精和水银的运用,一切都太过完美、也太过超前了。 但此刻的他不能开口提出质疑,也不能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惑,因为,他只是一颗头颅而已。 好在,最后的工序终于到来了。 路明非脖子上那道刽子手大哥挥舞大刀留下的碗口大的伤疤,被阿淼用一张精致的铁皮包裹了起来,铁皮的内侧还特意贴上了一层金箔,以确保永不生锈。 他成了一具木乃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永生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了,毕竟此时的他还是阴魂不散的。 阿淼轻轻地捧起路明非,这一次她没有凑上来。好多好多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路明非想安慰安慰她,想说没事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只是不能说话不能眨眼以及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而已。 捧住他的手微微颤抖,阿淼的表情由无穷尽的悲伤转化为显而易见的痛苦,路明非能感觉到,她此时承受的痛苦并不来自于手上的头颅,因为那种骨缝合拢的爆响声再次一刻不停传入他的双耳,某种异变开始了。 阿淼还是没有松手,她固执地和手中的头颅四目相对,忽然,一道熔金色的火焰自她的双目中燃起,紧接着,什么东西划破素衣的撕裂声也响起,血光四溅后,一对新生的带血龙翼出现在她的背脊之上。 是啊,从人变成了龙,怎么会不痛呢? 许多种不同的情绪在阿淼那张好看的脸上一闪而过,最后她俯下身子,把手中的头颅放在几案上。 阿淼侧着脑袋凑了上来,不过相较于昨天,只是蜻蜓点水。 路明非没有抗拒,他只是一颗人头而已。 “我爱你。” 阿淼轻轻地留下了这句话,长袖拂过空气,一个看不见的结界张开,罩住了这间竹林中的草庐,原本浮动与空气中的尘埃们忽然静止了,它们的漂浮不再肆意,而是跟时间一起停滞在了这一刻。 她离开了草庐,身后的那对龙翼张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