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兼定在上午送别义兄兼冬启程上洛后,午间时分在御馆的茶室召见了宿老土居宗珊,一同在场的还有一条房通,三人于茶室举行一场小型茶会。 用来举办这次茶会的这茶室原本就是土佐一条家祖传的,只是兼定临时派人略微装修了一下,撤去了过去的一些多余装饰,只留下必要的茶具和一些显得温馨的小件。 “土居大人,请用茶。小子茶艺不精,还请土居大人海涵。” 刚进茶室的土居宗珊看到了正在制茶的一条兼定和坐在一旁恬淡不语的一条房通,还没等自己说话便被一条房通招呼着来用茶。 作为公家子弟,茶道这种风雅之事兼定是必须掌握的。 “少御所殿和太阁殿这样礼遇在下,实在是让在下受宠若惊!” 一条房通闻言,对一条兼定佯做责怪态,略带笑意地对兼定说道: “兼定,吾就说土居大人虽然是家中宿老,本来也出自一条家,论起辈分来也属实是家中长者,但是向来谦逊沉稳,克己守礼,你这样招待他反而会让土居大人感到尴尬,此实非待客之道啊。” 一条兼定也虚心接受养父大人的“责怪”和教诲,微微低头真像是个做了错事对家长认错的孩子一般回应道: “义父所言甚是,是兼定欠考虑了。但此次请土居大人来,本来也是为了感谢土居大人在评议之时对小子的支持,若是还以君臣之礼相待,倒显得生分了。” 土居宗珊闻言伏地叩首言道:“少御所殿言重了,这不过是在下身为一门众的职责罢了,在下不可因此而没了上下之序!” 一条兼定上前扶起土居宗珊,一旁的一条房通见此君臣相宜的情景也是默默微笑点头。 兼定继续笑着请土居宗珊用茶,土居宗珊再次谢过后才抿了一口翠绿的抹茶,郑重地夸赞了少御所殿茶道高明,兼定则连道不敢。 至于为什么只抿了一口,倒也不是兼定的茶艺不行,实际上兼定的各种技艺,包括茶道是京都公卿教授的,又有太阁房通在旁指导监督,不可能做出的抹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日本贵族品味标准。更何况土居宗珊也是公家出身,自然是曲和同高。 只是对于土居宗珊来说,品茶尤其是在主君和太阁面前,一口闷显得太过粗鲁,更重要的是他看兼定的样子明显不止是来感谢他这么简单。 可这边兼定见土居宗珊用茶满意,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是礼仪更多还是自己在那些茶道师范们的技艺教授下茶道真得高超,但还是继续煮茶,似乎并没有打算说什么。 倒是一条房通在旁却先笑道:“还望土居大人莫怪兼定他这次茶会仓促,我倒也想让他细致地准备,只是这孩子似乎对茶道有不同的见解。” 土居宗珊闻言一愣,诡异地看向一条房通,问道:“太阁殿,难道少御所殿对茶道有什么新悟吗?” 这年头茶道喝的就是一个老谋深算……额,不对,是人生阅历,土居宗珊很难想象自己这位年轻的少主居然对茶道有新的见解,甚至好像还说服了太阁。不过茶道讲究的就是一个流程,他自然不好打扰作为茶人的一条兼定,只好询问一条房通。 实际上这也已经是有些失礼了,但是毕竟之前兼定说过不希望彼此之间太过严肃,自己也不能太逆着主君,一些合理的要求他还是得遵从的,也就稍微放开了些。 感受到土居宗珊奇怪的目光,一条兼定心里也明白虽然现在和之前的一条兼定还没把后来历史上自己废物的一面完全暴露出来,但属实也没什么闪光之处,对于源康政的“电光一闪”还能解释为年轻人太年轻,有太阁的京都一条家作为背书和土居宗珊这些忠臣作为后盾,所以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是茶道上要说自己这位少主能有啥建树,那土居宗珊还真觉得有鬼了。 一条兼定没有太在意土居宗珊的怀疑神色,一遍继续煮茶一边自顾自地解释道:“义父大人言重了,我也不过是依靠这些年茶道师范们教导有方,这些天义父大人的亲身指导,再加上这次家中如此变故让我想通了一些事罢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一条兼定还是看着散发热气与清香的绿茗,缓缓说道: “茶道禅祖村田珠光大师以为茶道最重‘谨敬清寂’四字,茶道流程无不力求尽善尽美,土居大人可知为何?” 土居宗珊闻言思索一番,微微皱眉答道: “以臣下愚见,尽善尽美乃因古时茶器缺乏,优茗少有,故而必须尽善尽美,勤俭以持。主以客而择茶,不可有所浪费,故需谨,需敬。而村田大师之前,古之茶会于茶器之事无不只追捧唐器或宋物,由此上下奢靡之风盛行。村田大师等诸位茶道名家力倡清简,展和具寂素之美,故求清,求寂。” 一条兼定见土居宗珊这番必是对自己的意图已有思索,脸上笑意更深。 一旁好似始终神游天外的一条房通先赞道: “土居大人能想到这层,可见于茶道与古事之上造诣颇高。” 土居宗珊立刻谦道:“太阁殿缪赞了。” 一条兼定这时才客气地说道:“义父大人说得不错,土居大人所言有理有据。是土居大人过谦了。土居大人谦虚如此,倒是让小子无地自容了。” 土居宗珊又想躬身行礼说不敢,被一条兼定挥手示意不用,这才只是微微低头示以谦态。 兼定心下汗颜,这土居宗珊守礼也太过了,难怪在在战国中评价不低。历史上的一条兼定是居然把这种谦恭的家中宿老之臣给杀了,属实是有点畜牲,也难怪最后落得个流离失所,不及不惑之年便早早离世的下场。 虽说兼定也知道土居宗珊这番礼数周全,肯定把自己之前说的不必太拘礼的那茬给下意识地忽略了,但是兼定也是实在不好说什么。毕竟这个时代臣下礼数周全才是政治正确,自己让他不拘礼数,对于土居宗珊这种传统的家臣来说,反而是有点强人所难了,念及此处,兼定也只好开口言道: “土居大人所言不虚,古之茶道多限于物质之贫乏,故而为之所困。然时过境迁,逝者以百年计,和之茶器自有所出,和之香茗自有所现,天下亦非昔日之贫乏……” 坐在对面的土居宗珊听自家少主这样说话,心中微微叹气,年轻人热衷于享乐,花钱没个轻重,自己也见得不少了,更何况这位少主才在京都之事上花销颇多,想来这会儿是想加税了。 事实上一条兼定确实想跟土居宗珊聊聊家里的财政问题,不过并没有土居宗珊想得那么简单,不然他也不必还特意搞个茶会来招待土居宗珊了。 一条兼定心中猜测土居宗珊可能想差了,也不急着表明什么,而是停顿一会儿才略略提高音量说道: “然而,唐人魏徵曾有谏言: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纵使天下富足,茶道之事亦不可奢靡过之。茶者清心也,以奢求茶乃本末倒置……” 一条兼定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制好的茶礼轻轻地递给一条房通,请自己的养父用茶,一条房通先是一愣,随后才接过了那抹茶,开始享用起来。 毕竟这个时代茶人制茶一般都是给参与茶会的多人共饮的,而且是用一个茶具,以显示情谊相交,达到以茶会友的目的。虽然是转着茶具的边用茶,但是还是让从卫生的角度出发的兼定有些不太能接受。兼定在开这次茶会谦心中就早已决定要严肃处理茶会的卫生问题,起码在自己主持的茶会上不能有这个流程。 土居宗珊脑海中正在思索这位少主到底是什么意思,又见兼定请房通也用茶,心道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这位少主真是请自己喝茶的和自己谈谈茶道心得的? 这边土居宗珊思绪万千,那边一条兼定又开始给自己制茶,且同时言道: “村田大师于茶道之教——‘敬’、‘清’、‘寂’都令小子佩服。然而以谨治茶,时过境迁之下小子却以为不妥。当今天下权贵之富足已非数百年前可比,若以谨治茶,难免落得个力求奢靡的下场……” 说到这里一条兼定就想起猴子丰臣秀吉的黄金茶室,别人追求雅俗共赏,但猴子的品味连他自己这个未来客都觉得俗。明明黄金和茶在兼定看来分开来说并没有谁更高贵,但是黄金茶室把这两个硬生生结合在一起,真是既浪费了黄金,又别扭了茶室。 一条兼定将茶煮上,又继续说: “实际上,无论是数百年前,还是当下天下,无论是村田大师,还是土居大人你我,无论是公卿茶道,还是百姓云脚茶会,皆是只需心平气和之时,处天人和谐之境,则时时处处皆可用茶,既不需奢靡用度,亦不需繁琐步骤。故而小子以为,如今茶道当以‘和’代‘谨’,曰之‘和敬清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