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阁下设尚书处,负责收发来往奏疏。 在侍从室下设档案处,负责将所有朱批过的奏本重新誊抄分类归档。 随后朱厚照又下旨在宫中另设档案馆,用来存放誊抄过的奏疏。 在传统文化中,我们一直会比较注意保留这些前朝的文档,其中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用‘死后之名’来约束现任的皇帝。 因为皇帝已经是天下最大了,除了历史评价、后人评语,其实也没有太多的办法。 朱厚照认同这种做法。 而且在他看来,如果这些东西能够保留下去,也是一种重要的历史档案。 而历史,对于我们这个民族太重要了。 还原历史真相,从过往历史中汲取养料,这也是构成我们民族文化和民族性格的重要部分。 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些誊抄过的奏疏只是进行留档,并不是全部公开。 朱厚照会依据实际情况进行选择,需要进行公开的当然是明发邸报。 不合适的,则以密折形式再发给上奏的臣子即可,除了当事人和侍从室以外,其他人都不许看,封存在档案馆之中留待后世解密则可。 在运用密折制的时候,他已经告诫过臣子不得将与皇帝之间的秘密来往之事随意告知他人,这叫臣不密则失身。不过他还在挑一个合适的时机,找个人杀鸡儆猴,要他们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在意这一点的。 这样整体看下来,其实是侍从室的地位会再次提高。 因为只有他们能够接触到每一份皇帝朱批过的奏本。 他们虽没有实际操作的经验,但是大量誊抄这些政务之后,对于他们个人有着极大的好处,这就相当于每天泡在‘武功秘籍’之中, 相比于接触不到这些内容的官员,侍从室自然优势明显。 这其实也是古代朝堂政治的演变逻辑,也是君权、相权在相互斗争中演化出来的。 其中一个根本逻辑是――天子总是想要收宰相之权,但国事繁重,他总要依赖于一部分文人,经年累月之后,这些人就会变成宰相。 以‘尚书’这一官职为例,这个官职始于秦,沿用于汉,本来就是个少府属官,掌文书及群臣奏章,说白了就是送文件的。 汉武帝还用太监做过这种官。 但到了魏晋时,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宰相。 为什么? 因为他们更接近皇帝,又能直接接触各种文书奏本,一点点的就掌握权力了。 又如明朝的内阁,这其实也是一样的,朱元璋废宰相,收宰相之权,后不得已又设内阁学士,协助其处理政务,到了后来这其实就是宰相。 到了清朝,内阁虽然没废,但是又有军机处,军机处的前身是南书房,入值者说是主要陪伴皇帝赋诗撰文,写字作画,但逐渐的也秉承皇帝的意旨起草诏令,撰述谕旨。 所以其实在康熙朝,内阁就已经差不多是个摆设了。 现在朱厚照这么做,某种程度上也是收内阁之权,许多事他们开始接触不到,真正协助天子处理政务的是这些侍从室的官。 虽说这样会异化出另外一个内阁。 不过还是有其好处的。 比如内阁自朱元璋时设置,到现在一百多年了,形成了许多长期以来不可打破的规矩。比如票拟,如果现在全部取消内阁票拟,想必满朝上下都会很疑惑。 而另起炉灶则完全就是一张白纸。 朱厚照可以随意发挥。 最早他设立侍从室,是帮助他整理各地官员入京禀报的各种内容,对于一个生活在电脑时代、习惯了数据库的人来说,面对海量的信息处理,他能怎么办? 只能找个人形电脑。 最初是这样子设想的。 而因为一开始的职务很简单,官职也比较小,所以朱厚照可以对他们订一些严格的规矩,比如只负责记录、承旨、办事,议政、人事、军务等一切关键事务他们都没有发言权。 后来么,经过二十年的发展,侍从室的职权会不可避免的逐渐扩大。 因为皇帝需要。 最早是记各省的数据,后来则要掌握一些皇帝在意的官员档案,再后来碰到一些敏感的、皇帝不愿意让外朝官员知道的事情,他们又会按照旨意去办事。 而因为习惯了完全奉旨,不要说外朝有什么意见了,就是他们自己也不会把自己当做内阁阁老,想着要谏言、要延揽人才等。 这次改动,即便进一步加重他们的职权,他们都难以在正德一朝形成内阁对朱厚照的牵制能力。 这种演化至少需要换个君主才行。 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行宫。 朱厚照更喜欢建在承德的避暑行宫,其中也有政治理由:紫禁城作为皇帝居住的宫殿,实际上已经是一种政治符号,而且经年累月下来形成了浩如烟海的规矩――连什么人走什么门,这都被规定好了。 说句实在话,在紫禁城的诸多规矩里生活,其实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事情。 可朱厚照再具有改革精神,也不可能把这些全都改掉,而且有的和封建迷信有关系,乱改一通会引起诸多非议、本身紫禁城的建设就讲究了许多风水。 但是在行宫之中则会随意一些,不仅生活随意,接见大臣、处理政务,哪怕是带皇子、公主玩都会好一些。 一众御史官员也不会聒噪多嘴。 所以自从正德十五年,避暑行宫落成以后,天子每年都要去住上至少两个月。 一开始会带部分大臣和后宫女眷。 后来是皇太后都跟着一起去。 一开始是住两个月。 但在正德十七年,天子住了四个多月才返京。 到了今年,已经到了六月份了,不管怎么说,天子龙撵也该启程出发了。 这是所有人都预料得到的,理由也很充分,这毕竟和天子龙体有关系。 而今年的队伍则更加庞大。 除了庞大的文官队伍,为了保证安全,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永还带了四个甲级卫、三个乙级卫。 朱厚照为了加强武备,在正德十六年,去行宫居住的第二年就启动了每年的演武令。 所以这些卫所随驾,一方面是护卫,一方面也是要检阅。 国家这么多钱,老是存在那里做什么?军队拉出来练练虽然费钱,但这钱是千万省不得的。 而在后宫方面,圣谕贤、敬、顺三位妃子随驾。 皇帝每年带的人不一样,基本是都能轮到,当然次数还是有多有少。 至于皇子,上面三个皇子都外出办事,所以是四皇子、五皇子随驾。其他的皇子年纪还小,不太合适。 正德二十年,六月十八日。 朱厚照起了个大早,在宫女服侍下换上一身柔软的圆领红色绸缎,登上了自己的超大马车。 马车里不仅有书桌,而且还有一张干净整齐的小床,以便他在劳累时进行小憩。 这还只是里面的一个房间,在外面则更长,两边是摆了两条长凳贴着车厢,如果需要这两边可以各坐四个人,顶着门是一张精致的木雕龙椅,专供皇帝一人。 因为路上的时间太长了,平白浪费不处理事情,朱厚照晚上就得‘加班’,那还不如白天干完了。 现在就是这样, 皇帝坐在顶端的椅子上跟随马车摇摇晃晃,有时还要盯着车窗外的风景发呆。 而坐下的几个臣子则一直七嘴八舌的说着。 “……按照先前的统计,我朝宗室之人已逾两万,比之国朝之初增长了太多太多,成、弘年间,宗室俸禄一直都是岁支的三成左右,而且是逐年增长至此,之后随着宗室规模扩大,必然还要增多。本朝国力虽有所增长,每年四五百万两的支出也不算重,但按照吏部主事楼天英所上的奏本,百年之后,宗室人口再番个几番,那时候的负担便不轻了。” 这是张璁张阁老在讲话。 老实讲,贤侄宗藩和文官的现实利益是挂不上钩的。 但除了现实利益,人还有价值观念。 血脉相连、同气连枝,说到底都是一家人,民间都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而且这是为人所接受的,现在皇家反倒要扔下自己的同姓族人,不管怎么说都是大丢朝廷脸面的。 不可避免的,皇帝也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坏话。 而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他们可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留下这样的名声。 “这件事……是不是还是要缓着来?”便是连王廷相也心里打着鼓,他当然是皇帝心腹之臣,不过义、利之间的选择,在儒家眼里个根本是个极简单的事, “若是算账,自然是不用养那么多宗藩对朝廷更为有利,不过哪怕是民间百姓之家,过着再凄苦日子也大多舍不得将自家人往外推。况且陛下二十载治国,我大明正值盛世,盛世之时做这样的事,想必是要叫人迷惑的……省下些银子,却淡了血亲之间的亲情,以此为天下表率,尚不知是喜还是忧呢。” 王廷相说这话的同时余光看了一眼皇帝。 只见皇帝正在翻阅书案上放着的奏折,又提起朱笔在写着些什么。 就是听了他们这番话,似乎也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 他打量了一个眼色,落在对面坐着的户部尚书姜雍的身上。 姜雍领会其意,拱手说:“王阁老言之有理。本朝以孝治天下,孝之一字,本意便含着亲亲之道。何为亲亲之道?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人之情。君主治国,自也当顺着天地自然之道、合乎伦理常情。否则,人心思动,纲常紊乱,省下的这些钱财,说不准还要再搭回去。” 众人又看了一眼天子。 朱厚照仍自不说话,只是批阅奏疏,不过忽然觉得有一阵停顿,他讶然抬头,“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顾人仪接话,“要说朝廷此举有违天地自然之道,倒也不是。皇上是天子,代天牧守,天下之人皆为皇上之子民,皇上是君主,更是君父。身为父,不以一家一户之计,而以天下子民为重,这是更加的合乎天地自然之道啊。” 张璁点头,“不错。” 礼部尚书靳贵又叹气,“长远看,这是国家长治久安之策,不过正如王阁老所讲,如今适逢盛世,哪有盛世之时却行分家之事的道理的?传出去,都要说我们严苛了。这取舍之间,当真不易。” 他说严苛二字,但不敢和皇上沾边儿,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所幸如今宗藩俸禄数额不巨,要不要再登上个几年?皇上,您的意思呢?”王廷相拱手问。 朱厚照没有立即回答,他将手中的这一本奏疏批完,然后合上。 轻轻笑了一声,“朕,成年的儿子很快便有三个了,不要说储君未立,便是就藩,也还没动过这番念头。有人劝朕,说国事之前不可动用私情。不过朕总该还是担心的,你们说说,咱大明的藩王到了地方,事儿不让干,地方不让出,除了想办法多弄些银子潇洒以外,他们还能做什么? 可每个爵位的俸禄是有定数的,人的欲望却是不断增长。朕,一直告诫朕的堂兄堂弟、叔叔叔祖们,不可欺压百姓。然而朕的这些儿子就藩了以后,万一闹出侵占当地良田的事,这可怎么办?到那个时候的因私废公,可比现在的因私废公更为恶劣啊。所以说朕是有这样的私心的,你们也莫怪。” 皇帝是说的心里话,而且还是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皇帝不让成年皇子就藩是这个缘由。 与其放他们出去祸害百姓,不如留在这京里,哪怕他自己掏点儿内帑的银子赏给他们,也比他们出去跑马圈地要强。 “难为皇上了,是臣等无能,不能为皇上分忧。” 朱厚照叹声气,“这你们能怎么分忧?只能先这么着吧。还有,太祖皇帝起自微末,创业维艰啊,他老人家过得是顶真的苦日子,等到建立了大明朝,必是满目慈光的看着自己的孩子,想着今生今世不再叫他们再受自己一样的苦。你们说朕分析得有没有道理?” 礼部尚书靳贵称是,“洪武年间,懿文太子和一众兄弟兄友弟恭,当时的那份天家之情放眼历朝历代也是少有。这其中多是由于太祖皇帝爱护子嗣的缘由,也正是陛下所说的这般道理。” “是啊,不过话又说回来。朕却不这么想,人活一世,不在其长,而在其厚。喜怒哀乐、酸甜苦辣,都要尝个遍这才不枉人间走一遭。所以朕的这几个儿子,朕没将他们圈养起来,不然每日除了吃睡,便没别的事,这哪是活着?不过一副人形躯壳而已。当然,谁要是想这样浑浑噩噩的混一辈子,那当个闲散王爷也由他去。” 众人疑惑,这怎么说到自己儿子了? 和先前的事有什么关系么? “此番,载是横渡万里怒涛,也不知怎么样了。” 众人纷纷说:“皇上,我大明海军四海无敌,三殿下必定在吕宋大胜,扬我国威!” “朕这几日在想着就藩分封之事,这封在中原闹不好便是七国之乱,但是分封到海外你们觉得如何?” 这还是个新思路。 张璁脸色一变,马上道:“陛下,这与分封在哪里没关系,岂不闻当年蒙哥与察合台、窝阔台,阿里不哥与忽必烈之争?” 朱厚照明白,这是铁木真的子孙们为了汗位相争的历史。 根本上的缘由是铁木真的几个儿子及其后世都各自拥有一定的实力,铁木真活着的时候还好,等到他死了,相互之间那肯定是谁都不服谁。 所以蒙古皇帝,那是每一任的权力交接都惊心动魄,最后也就传了四任便分崩离析。 所以,那把椅子之下就不能有这种靠实力说话的局面,必须一方独大。 分封到外面就有用了? 只要他有实力,都会想争一争这中原宝地、天朝上国的皇帝之位。就算没有实力,三代以后中原皇帝睁眼发现边上全是‘疥癣之疾’,那谁受得了? 而一旦中土弱乱, 那好了,整个就是一东亚大乱斗。 实际上,现在很多王爷封到边疆就有这个隐患。 所以宗室五室而除不仅仅是钱上的问题,张璁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把这些远支藩王全给撸了。 只不过,这些话不好直接讲就是了。 朱厚照抿了抿嘴唇,说实话,张璁说得是有道理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正在忧愁之间,马车停下,外面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到地方了。” “知道了。”朱厚照随即送客,“好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都下车吧。朕不留你们,各自用餐去,一个时辰后到朕这里来。山东、新疆各有一桩事,咱们议议。” “是。” 宗室之事,天子没有给出自己的态度,就是还不愿表态,那么臣子们也不好相逼。 朱厚照的想法,是等着再发酵一下,这种事处置的太快也不好,反正这么多年也都等了,不差这一会儿,而且现在宗藩俸禄确实不是朝廷岁支的大头。 下了马车以后,朱厚照伸了伸腿脚,活动活动筋骨,对着尤址说:“你一会儿让桂萼和姜雍先过来。” “是,陛下。” 朱厚照挥挥手,那意思免了大规矩,这毕竟不是在紫禁城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