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的战报都在此处了。” “知道了,下去吧。” 朱厚照捻着折成方块的纸片儿,打开后从上到下扫了一眼。 这封奏报从固原府来。 杨一清谨奏,火筛部犯花马池,花马池城宁夏后卫与鞑靼所部一路三百轻骑兵激战,我军伤亡一百二十一人,共斩首鞑靼士兵一百三十一人。 正好多了十个。 朱厚照不是领兵的将军,他其实对部队的战斗力这种完全没概念,他只是存有一种古代中期的王朝总是后勤不足的固有观念,所以尽力在钱粮上给以支持。 说实话,今天报过来是什么结果,他就得接受什么结果。 好在经过多年的努力,明军至少不至于因为畏战而不敢出城。 杨一清随后也禀报了他计划采取的战术。 让朱厚照来说,这其实是野狗战术,就是通过连续不断地小战来积累大胜。 正在思考的时候,后面传来清脆的女声。 “参见陛下。” 朱厚照还是背着身看地图,他问道:“火筛部有四万兵马从花马池入掠,花马池与灵州之间有几百里开阔的地带。鞑靼是轻骑兵四万,作战勇勐,势不可挡。你可有什么话,要告诉朕?” 王止双手捏着,放在身前,脸颊两边有柔软的稀碎黑发垂落。 “永乐七年,太宗皇帝任丘淇公为总兵官,佩征虏大将军印,率武城侯、同安侯、靖安侯、安平侯及十万精骑北征鞑靼。后来丘淇公领千余人先行轻敌冒进,最终被俘遇害,太宗大怒。 小女子见识浅薄,但自听闻战事以来,似乎上上下下都觉得如今国力增长,此战不难。陛下问我有什么话,便是太宗皇帝当年告戒丘淇公的圣谕:颇闻军中有言虏易取者。慎勿信之,信之必败。” 朱厚照摇头,“你这话,放在任何事上面都可以讲。兵事须慎重五字而已。” 那里有杨一清、王守仁,总不至于犯这种骄兵必败的低级错误。 王止不敢看皇帝的目光,皇帝太过聪明,很容易看穿她的心思。 “自从上次猜得不对,小女子也知道自己并非样样都精通,军政大事本也不是我该说的。” “但你说的那种方式,的确也有道理。有可能只是鞑靼小王子没有足够的勇气罢了。所以说错倒也无妨。就是不要说怎么都对的话。” “也不尽然是怎样都对的话……西北的战事打得如何,只能看杨阁老的了。陛下所能做的,就是提醒他们谨慎些。” 是啊, 就像当年朱棣和丘福。 朱棣这么厉害,过程中也一直在提醒丘福,但丘福在关键抉择的时候错了,远在京师的朱棣又能有什么办法? “朕明白。所以才宣你来。总不能让朕的大臣们看出来,朕这个皇帝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瞎担心吧?” 王止微微张了下嘴巴,难怪呢。 她还奇怪这种事和她一个小姑娘说那么多干什么。 原来仅仅是想聊聊,缓解一下难以在大臣面前流露的担忧。 其实大策略,朱厚照是有数的,比如说打与不打。但打的怎么样,他就只能等。等这个过程多焦心啊,尤其当结果很重要的时候。 说得夸张些,人的食欲都要下降不少。 “坐吧。”朱厚照作了请的手势。 “谢陛下。” “脚踝好些了么?” 想起这个,王止也忍不住脸颊泛红,“……好,好多了。” “那就好。也不知为什么,后宫外臣都不好讲得话,竟觉得可以与你讲讲。上午来的奏报,杨应宁说,他准备采取王守仁谏言的法子,先进行连续的疲敌、耗敌、弱敌,等待时机合适了,再攻其主力。这个策略,你以为如何?” 王止想了想,“记得……上次,杨阁老是示弱诱敌,那次败了火筛后,火筛定不会觉得杨阁老只是寻常人物,所以这次必然不会再分兵。而若不能各个击破,现在的这个办法也是不错了。” “是还可以,只是每次小战斗都是一次冒险,万一被鞑靼人打出大的战果,局面就难了。” “也没那么容易,陛下与杨阁老已经为此准备了很久。眼下,陛下应该相信杨阁老。哪怕……哪怕就是有什么不顺,以陛下的坚毅,也可以再试一次。” 她话是说的委婉。 但朱厚照是听懂了。 对啊,忧心啥,反正海贸有银子,打输了老子就再花钱募兵,一直跟这个达延汗干下去! 这么一说,心里果然觉得舒坦很多。 “朕该早些宣你入宫的。” “陛下过誉了。陛下……”王止有些欲言又止。 “你怎的了?”朱厚照觉察到奇怪。 “我有一句话,也不知当问不当问。” 朱厚照现在心情转好,大方的说:“你当初教威宁伯的时候,可是让他实诚的像个孩子,什么话都讲的。便是你知道朕喜欢什么。所以有话就说,朕哪里容不了几句话?” 说着,姑娘离座跪了下来。 “……外面,锦衣卫在抓人,不知陛下是否知道?” 朱厚照略有错愕,他没有预想过王止会问这样的话。 “你冒着这样的风险问出这话。这难道对你很重要?” “重要。” “为何?” “为何……我没有想过,只是觉得好像很多人,都被抓了。” “朕知道锦衣卫在抓人。女子的心思真是奇怪,你为何在意这种事?” 这个人的大胆也超乎朱厚照自己的想象。 但实际上,他并不那么生气。 有时候当了皇帝,身边是缺少这些人的。 王止似乎自己也没想明白,反正沉默了。 朱厚照猜说:“你是想知道知道,朕是怎样的人吧?是不是滥杀无辜,是不是不讲道理,是不是真的像说的那样宽厚仁德。” 王止大惊失色,连忙说:“小女子不敢!” 不敢、不敢、不敢…… 上次有人能和他正常讲话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上一世。 “其实,皇帝是怎样的人,这个问题很复杂。比如,朕杀了很多贪官,从贪官的至亲的角度来说,朕就是个坏人;可朕也给了很多百姓活路,或许在百姓看来,朕这个人还行。这世上,不存在单纯的黑与白,有许多事都不好确认。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朕做这些,并非是为了自己。大明这有弊端当然是有,可说四方安定,也没什么错。如果仅仅是为了自己,当个守成之君总比中兴天下要简单的多。 你是个姑娘,可能更在意所交的这个朋友脾性如何、人品如何。但朕是个皇帝,朕不在意朕这个皇帝怎么样,朕在意江山社稷是什么样。如果需要杀人,那就杀,如果需要饶人,那就饶。这不是可以任性的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时候,朕要品性仁和四字何用?” 这番话讲出来,王止忽然觉得也许她也有些误会皇帝了。 天子职责重大,为了江山、为了百姓,很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 大概是觉得某些情绪涌到了胸口,也可能是对自己刚刚追问的愧疚,她忽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跪拜道:“小女子自知见识浅薄,军国大事又在陛下掌心方寸之间,但有些话,却也不得不说。陛下若不信,可听之即忘。” “说了几次了,你讲就好。” 王止抬头,一张素美的娇颜露了出来,“陛下,鞑靼小王子现在何处?” “还没听到奏报。” “若是他攻打大同呢?大明国力日增,又是剿套、又是封锁。对他而言,这是拼死的时刻,因而他有可能冒险而行,干脆一路袭西北,一路逼京师。甚至,精锐还在鞑靼小王子的手下。” 朱厚照想到了,所以才有军报上所说的不相上下的交换比。 王止这番话说完其实是有预期皇帝的反应的。 不过似乎没什么反应,她略有好奇的看了一眼,心中忽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性,“陛下想到了?!” “上一次,你都提醒到那种程度了,朕多多少少也会这样猜测。” “可是听说,给大同的圣旨,还是令他们出兵。” “这一点,你相信朕就好了。” 因为朱厚照连满朝文武大臣全都一起瞒了。 当天,他曾问过王止,如果鞑靼小王子兵锋直指大同又该如何。 她说不知道。 这话呢,没错。一开始他也没多想。 但是后来觉得不对,打仗这种东西,你走一步,我也可以走一步。又没有实力多悬殊,怎么就不知道了? 想来想去,他终于明白过来,不是不知道,是不好说。 小王子可以入大同,明军也可以关门打狗,追着他死咬,他毕竟是远征之师,冒险的是他。 但这种让放人进来的办法,会震动京师,也就是威胁皇帝的安全。 谁敢提出这种作战思路? 这就是王止说的‘不知道’。 所以他干脆也没和大臣商量。商量了,他们也不乐意。 就当做是没考虑到达延汗会再分兵击大同。 实际上,可能满朝的大臣也都忘记了一件事,当初筹建这支大明骑兵的时候,他为了确保成效,赋予了这支骑兵部队的统领有‘密奏’之权。 他与周尚文之间的奏疏往来,是按照以往的规矩不准任何人拆看。 这次也是一样,那自然不会有人怀疑。 乾清宫外,有一个小太监跑得分外急促,他慌不跌的,连气儿都没喘匀,惊呼禀报:“陛下,大同有警! ” 朱厚照旁得没说,只讲了一句,“王止,这件事你得替朕保密。” 杨一清打得怎么的样,他只能焦心的等,但在他能控制的事情上,他绝对做到位。 这个时候,周尚文应该也收到他那封密疏了。 …… 时间上略有出入。 周尚文这个时刻的后一天才打开的。 因为密疏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令他出兵,第二部分则严令他二十天之后才打开。 周尚文打开之后,脸都吓得白了。 他马上急吼,“来人!快来人! ” 外面的亲兵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 因为周尚文自己都冲出了营帐,边走边喊: “传总兵官令,撤军! 撤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