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倒也好笑,一群徒手砸核桃都费劲的小屁孩竟然敢对誉满天下的五杰之首用出“对峙”这个词。这都能不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了,简直就是磨平了脑子上的褶… 当然了,不知其他人的水平如何,反正我是能单手捏碎仨核桃的,铁的都行。 更好笑的是,下午我才当着杨赐信与一众缩在暗处的公务员的面,刻意扮酷寒声说过“我不会再回来了”…结果太阳才刚跌进山头不出一炷香的功夫,我又站在杨家大院门口了。 一顿矛盾操作搞得我就跟那种白天离家出走,晚上回家吃饭的叛逆小孩似的… 哎。 最好笑的是,杨守心竟然跑了。 虽然九成九不是在刻意躲人,但事实却是他前脚刚跑出去遛弯,我们后脚便堵在了杨家大宅跟前…干得好不如赶得巧啊。 “老头子都那个年纪了,你们也不派俩人出去跟着?”雪隐气急败坏地揉着太阳穴朝一众门卫抱怨道:“他万一走丢了咋办?” “四爷…”护院总长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 也是,那老头可不是一般的老头。走自然是走不丢的,别人想跟也未必能跟得上。 “抱歉,我这两天脑子不太好使。”深深叹了口气,雪隐朝众人摆手致歉,又继续追问道:“他就那么悄不作声地溜达出去了?自己一个人?没特意交代过什么事情么?” “四爷,咱说句老实话…这杨家是主家爷的杨家,满盈城也是主家爷的满盈城。人家想去哪就去哪,想干啥就干啥,哪用得着跟我们这些下人报备?”护院总长颇为苦闷地回复道: “他走的就是大门啊,跟一位云响州来的客人一起,您回来的时候没碰见么?” 雪隐愣愣转头,瞧了瞧主干道连接着杨家大院处那并不复杂的丁字路口… “等等,云响州来的客人?” 云响州来人,能请得动杨守心陪他大晚上的跑出去遛弯…那不就只能是老天师了? “嗯,是位看起来就雍容不凡的贵族千金。”护院总长点头回道: “按理说进出宾客迎来送往,门房关照应该都有登记的。只是这位客人似乎是直接找上了主家爷,一九也是办事归来时看到对方衣服上的流云纹饰才会猜测对方来自云响州…” 女的?神秘客人?流云纹? “呃…雍容不凡?贵族千金?这是瞥上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属性么?”雪隐抹去额头黑线:“除此之外还有关于来人的外貌特征么?” 护院总长闻言深思片刻,吆喝着散去一众吃瓜看热闹的门卫小弟,这才拉起雪隐的袖子凑到近处神神秘秘地悄悄说道: “四爷,也就是您问我才敢答…到时候找到了人您可千万别说是我告诉您这些的啊…” 雪隐懵懂眨眼。 护院总长吞了口口水,抬起双手以颇为猥琐的姿势在自己胸前比了个木瓜大小的半圆。想了想又觉得形容有误,于回忆画面中无比严谨地测绘了一番,这才将木瓜换成了西瓜。 眼见雪隐与一众伙伴僵立原地震撼不语,护院总长又扎起马步准备再比划一次…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麻烦你了。”雪隐赶忙伸手将其拦下,愣愣瞧向身后众人。 “韶颜姐?原来她没事么?”昨夜被雪隐在博物牌坊里揪出来的王觅幡皱眉嘟囔道。 “什么意思?你们不是留在集辛县了么?”雪隐疑惑问道:“什么叫:原来她没事?” “具体的事情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总之我们后来在她的带领下又向南走了好一段,好像是要去见什么人还是怎么着的来着?”王觅幡揉着肥厚的下巴痛苦回忆道: “后来好像是打起来了,她被那人拍了一掌,她哥跳来帮她挡下但好像没挡全,我刚准备去救便被掌风捎带着扇了一巴掌,然后…” 往南走?打起来了? 这都啥跟啥啊… “你是说你们那边也遇到了对手,而且还是懂修行的人类。而魏小姐受了重伤脖子一歪,眼看着就不像“没事”的样子…是这个意思么?”雪隐迅速总结归纳道。 “哎呀妈呀,不愧是尊王传人啊。”小胖子拉起雪隐的胳膊摇晃一阵:“经你一说我简直感觉脑子里的画面都蹦出来了…呃?等等,我好像就是亲眼见过的那个…啊,我的脑袋…”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小心流鼻血。 “你看到他们往哪边去了么?”脚尖戳了戳地板,雪隐十分无奈地转向护院总长。 “四爷,那可是主家爷哎…”护院总长又换回了之前那副委屈巴巴的表情:“他出门,谁敢盯,谁敢跟?被他揪住可是要狠狠挨训的…” 嗯…看来爷爷和孙子还是有区别的,那位同样喜欢一声不吭到处乱逛的孙子就不怕人跟,反而喜欢揪出盯梢他的人狠狠戏弄。 “好了,多谢。”雪隐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作勉励,挥手招呼起伙伴们就要离开。 “哎,四爷!”护院总长急忙叫住大伙:“不用这么急吧?马上就到饭点了,没准吃完喝完主家爷自己就溜达回来了呢?”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本不打算作任何回应直接走人的雪隐忽然停住脚步扭过头来。 “陆元哥,我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可能会很难理解,但我我希望你能静下心来好好回忆一下。”他郑重望向名唤杨陆元的护院总长: “仔细想想,两年前,满盈城那一夜的时候…你在哪,在做什么?” “什么两年前?您…”刚要反问,杨陆元忽然眉头一颤,就像脑袋里突然插进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胶片一样: “我…奉命前往镌玉楼追击四少爷,和其他弟兄一起,然后…” “你死了么?”雪隐沉声问道。 “没有,我们被一头个子很大的牛怪拦住了去路,后来…后来有集结信号升起,我们便撤出城外了,但其他队伍…” “那就行了。”雪隐惨笑一声,朝他重重点头道:“希望我们永远不必再次相见,就算真见着了也不要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虽然咱们这家人的事大概率没法善了吧…” 在护院总长的怔怔注视下,雪隐最后抬头深深看了一眼杨家大院,萧瑟转身挥手带领一众伙伴快步离去。 回忆回忆,虚实相接,越想便越苦涩。 其实这边更好,但奈何我仍记得那一边的血雨腥甜。并非留恋江湖厮杀场,而是…若就此停步,只怕连我自己都无法认同。 记得有人对我说过,而且就是最近一阵。杀伐济世生死路,秉好心中那杆秤…我的秤,就是我不肯妥协于内心阴霾的不懈抵抗。 呼,擦肩而过,彼此驻足,又苦笑拱手。 是刘惮,他也来满盈城了。在五杰的共同努力下达成帝国大一统的世界里,应该已经早就不存在诸如复国会这类灰色政治组织了。 祖上没有经历过星烁之战的他,不是西行营队长的他,没有遇到王攀岳而得受赏识的他又会过上怎样的生活呢? 至少在我看来,现在的他虽然依旧健壮冷静,却没有踏入修行门径。他是个普通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绒布大褂,牵着似乎是自家女儿的可爱小姑娘…我不该去打扰他。 我曾以为人人自当向往修行,与人争,与天争。于苍茫原野间自强不息,终其一生只为证道登神,逆天改命。 但我却没意识到,自己其实是生在乱世,长在乱世。如我一样血液中流淌着反叛激荡,炽烈杀意的疯狂之人其实并不多。 短短几天之内我见到了许多熟面孔,可他们要么是根本就没修行过,要么就是水平比我印象中差上了好大一截。 武力无用,自然无人习之。 自古以来一直在歌颂修为登天者,一直在歌颂强者为尊的天海五州…是否其实一直是处在水深火热的血腥棋盘之上的呢? 有人喜欢铁,有人喜欢银,但没人会真心喜欢武器。尤其是当你真的必须去挥动它的时候…若无必要,谁又会想去伤人呢? 不想了,越想越头疼。 此刻最关键的问题并不是杨守心去了哪,而是在于魏韶颜这位,呃…我的嫂子候选之一,才貌兼备又身世成谜的神秘女子。 她天生贵胄,没错,她谈吐得体引人入胜,也没错。但换个方面讲,她再贵也不过只是尘箓世家的千金小姐,再会聊天也不可能抛出什么会惹起绝顶高人好奇心的劲爆消息。 被她诓出去的人是谁?杨守心。 杨守心虽然相较来说更加温和开朗一些,但内里的脾气秉性还是跟我印象里的那一位后继之人是差不多的。 不如说新老五杰都是如此,没事的时候他们就是一群不停耍宝的邻家大哥大姐,打起架来便是冷酷残忍的血手屠夫。 他们知晓许多常人所不知,能做到许多常人所不能,故此…世人于其眼中不过蝼蚁。 他们都是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只有他找人没有人找他的麻烦家伙。 试问,一个小小的云响贵族,又如何能请动位列天下首席的大英雄呢?我去约剑神他老人家出来聊天,他会屁颠屁颠地跑下蓝莓山来陪我到处乱逛么? 用屁股想都知道,人家根本就不会搭理我这个无名小卒,哪怕我是他旧友的血裔。 “见色起意?”王觅幡疑惑问道。 吴朦照着他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 血…血离…呃,反正我好像是听某个喜欢桀桀怪笑的萝莉老太婆说过,爷爷在年轻的时候确实是干出过偷人内衣之类的事。 不过,说实话,并非我有意美化自家祖辈…那事应该也跟杨御成勇闯女澡堂一样,属于是怎么洗都洗不清的天大误会。 嗯?我刚才是不是又说了… 为什么要说又? 啧…又想不起来了。 不是说英雄不能好色,只是从近代历史的传奇故事上来看,五杰这个级别的大块头根本就不会有时间去找人谈情说爱。 更别提见色起意追着人家的屁股满大街乱跑了…他们不是在被追杀就是在杀人。 我心中有一项…十分卑劣的猜测,我不是那种会在心底藏事的人,但这个想法确实不太适合在这种场合下分享给大家。 飞天鬣说,最后见到魏韶颜的时候,她陷入了命悬一线的危险境地,甚至有可能已经当场暴毙了。城中大伙都在试图将模糊记忆的关联之轮扩散出去,而以她的才智和身份,一天过去,她不可能连半点场景都没想起来。 我在这边是见过死人的,杨三六,还有许多印象不深的杨家旁系与护卫。 这些都是我亲眼看着离开人世的。 杨守心更是早已死去数十年的往事前尘。 如果她知晓自己必死,如果她不想死呢…?这大概就是她与杨守心之间的唯一联系。 我不愿将人的言行往最坏处揣摩,可… 万一呢?如果她试图扭转命运,如果她像杨赐信之类的麻木者一样选择了“这边”… 我有些理解那些身负重担之人在沉默中酝酿出的无边苦涩了。有的事情真的没法找人商量,有些事情永远不该被说出口。 杨守心已经知道“那边”的事情了,事实上,我并不了解自己这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亲生爷爷…哪怕在这边我自幼便与他朝夕相处,我也根本理解不了他眼中不时会流露出的深邃光晕。 他是个英雄,却是走过杀一人为贼,杀百人为雄那条路而登上世间绝顶的英雄。 他荡平荆棘血林,只为如今安稳天下,即使内心已被罪恶与愧疚填满,他依然无怨无悔…那么,再遇上同样的事情他会如何抉择?五杰会如何抉择?答案并不难猜。 他…杨守心… 会是我们的敌人么? “他没跟你说过自己小时候的事么?”星夜渐现,满盈伴山,杨守心眺望远方天际呵呵笑道:“你来找我倒是找错人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哪怕血脉相连,人们也没法猜测出自己的儿孙最终会走向怎样的路,成为怎么样的人。” 魏韶颜美目低垂,衣摆随风飘荡。 “不,我不是想来向您打探他的事情。”她微微摇头轻声回道:“我是希望您能释放他们,将他们送回自己希望停驻的位置。” “怎么做?”杨守心撅着嘴眨了眨眼。 “您会帮助我们么?”魏韶颜抬头问道。 “这取决于你的答案。”杨守心又咧嘴笑道:“我不是算命的,看不清人的命线。但见的人多了,我也隐约能够察觉出来…若一切回归你印象中的“真实”,那么,你一定会死。” “我不在乎。”魏韶颜坚定说道:“我只想完成他的愿望,其他的…我不在乎。” “傻姑娘…”杨守心无奈长叹一声:“你爱他,愿意为他献上一切,牺牲在你眼中反而是场救赎…我知道这种事情确实不需要理由。但你有没有想过…他其实就是为了让你活命,方才会提前启动这场布置的呢?” 为了…让我活命? 魏韶颜睫毛一颤。 “这就是我想问的问题了。我虽然不是修补匠,但浮沉一生也见过不少玄奇幻景,对这事多少还是有点心得的。”杨守心转过身来,背手背向渐暗天地,温和表情逐渐转冷: “我会不会帮你…这取决于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风从天上来,独往浊世去。 浊世行的风,是铁与血的滔天飓风。 “很简单,我想…每个人都会有只属于他自己的答案。”他缓缓抬眼问道:“什么,是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