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并不是茶余饭后侃闲天般的消遣活动,这东西搞不好可是会把人聊死的。 何为道?浅层解释的话便是“心路”。初生婴儿纯真污垢,随缓步成长积累业力,越脏的东西越有年代感,越有年代感的东西越值钱… 人生来便是旅者,走的则是心路。凡尘喧嚣,诸行沾染,在一栋满是积灰的房子里呆着的话是不可能保证周身清洁的…所谓成长进步便是剔去于己身无益的俗世污浊,在延伸生命长度的同时拉宽灵识的厚度。 渐行渐远,我们不经意间捕捉到的风雨泥沙遮在了身上,牢牢包裹住脆弱不堪的先天本真。这就是保护我们不受伤害的“壳”,同时也是屏蔽我们初心视野的“障”。 论道,便是两位人生旅途上的匆匆游子向对方展示出彼此衣襟上的风蚀泥泞,两相对照互相取材…这可不是简单的问答题,如果你发现自己的“壳”不够漂亮,或是从基底构筑起就潜藏了某种致命的隐患,你会怎么办? 就地整改?推倒重来? 说起来简单,但世人又有几个能做到迷途知返?就算这回忍痛修正了心路所向,那要是在未来的某一天你又碰到了更美丽,更安全,与自己先前截然不同的“壳”…你会怎么办? 话语见闻就像钉子,深深刺入人心。就像心魔,总会潜伏在人们思维最深处的阴暗角落,爆发…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能寻到的永远只有“相对正确”。 所以于修行者来说,除非关系好到能同穿一条裤子,或是彼此敬仰之外,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不会闲的没事去找人论道玩儿的。 有些错误我们无法改正,但视为无物,暂且逃避也未尝不可。人何必活得那般坚强?何必那般执着地追求纯粹无暇? “杀戮之事,我问心无愧。”苏乘拍下一枚白棋:“我必须获取本地官方的信任,狩魔令是个相当方便的途径,更何况…我本身就不是什么心怀正义的良善之辈。” “啊哈。”杨御成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你大可继续欺骗自己,我无所谓。” “你总是一副能看穿人心的态度,又时刻保持着蔑视与进退矜持。”苏乘沉声回道:“既然话已经说开了…那么借此机会,我真的很想听听你到底是如何评价我的。” “你不是不在乎么?谁的话你都不在乎…”杨御成笑了笑:“你是插芊山青年一代天赋最高的天才修者,你确实有继承师父衣钵的资格,而且你一定会站得比他更高,走得比他更远。” “这不是我想听的。”苏乘摇头。 “你是个好人,苏乘,你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却因为能力不足从而自暴自弃的好人。”杨御成在棋盘边缘点上一枚黑子: “你信了那套“好人必须比坏人更坏”的鬼话,强行扭转了自己的行事准则,却又在无形中抗拒现在的一切。一心向善,却一边嚷嚷着“世道如此”一边将自己不断推向罪与恶…伪君子和真小人哪个更卑鄙?喔…这可不是我该评价的事情了。” “你太高看我了。”苏乘又掷一枚白子于棋盘正中,目不斜视轻声回道。 “事实上我是在鄙视你,你听不出来么?人干嘛要搞得这么唧唧歪歪?你都活到能成家的年纪了,修为都能拳打云响少年宫了,到头来却连自己是正道还是魔教都搞不清楚?”杨御成啪嗒一声反扣黑子于棋盘边缘: “我很讨厌你这种说话做事都不痛快的阴沉家伙,说真的…你觉得现在的自己跟你憎恶的那些老东西,甚至是你的仇人有什么区别吗?” “先来后到吧。”苏乘微微摇头,再拾一枚白子点于中央:“若我早生几年,行到了他们行过的十字路口,我也许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向来如此,所以…要是想扭转必然的毁灭,我们就必须改变这条恩恩怨怨纠缠不休的烂俗剧本流水线。”杨御成将指间黑棋随意一丢,正好落在棋盘西南角落。 “该怎么做?”白子已于棋盘正中摆出十字,看似自成章法,实则停滞不前。 “你最看重什么?”黑子占满棋盘四角,胜局已定,气势汹汹,却略显零落单薄。 “没有。”苏乘叹了口气摇头道:“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舍弃的,人生不过一场虚妄梦境,风风浪浪徒增烦恼…” “那就好说了!”杨御成猛拍掌心哈哈大笑,接着表情倏然转冷:“我要你放弃复仇。” 苏乘垂头静坐,肩膀微颤。 “你这不是在叫我做事。”半晌,他缓缓抬头沉声说道:“你是在叫我做圣人。” 杨御成不答,只是平摊手掌拱了两下,示意对方赶紧落子。 苏乘指夹白子悬于棋盘上空许久。 “我做不到,我知道路有很多条,人随时都可以绕过障碍继续前行…”他将棋子胡乱落下,已经懒得再顾及什么棋谱章法了: “但我做不到,你也背负着血海深仇,你应该明白那种感觉,那是我们终将面对的宿命…而现在,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去应付这一切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为自己准备了三个人,善人,恶人,还有庸人。”杨御成将黑子钉于苏乘刚刚胡乱点下的白子旁边:“这三个人就是我的三尸,我会通过他们证出道果…你是其中之一,但我不会提前透露你是哪一个,要不然就没意思了。” “我没有助你证道的义务。”苏乘皱起眉头,挑了个偏远清净的地方放下白子,结果黑子又像附骨之蛆一般追到了它的身旁。 “咱们在讨论的不是义务和责任,而是…偶然与必然。”杨御成笑了笑:“所有相遇都是命中注定的,你会见到什么样的人,会走进什么样的故事…这些都是早就被编排好的东西。” “但你不甘屈从,你试图反抗,你暗自祈祷。”他继续说道:“所以…我来了。我终于理清自己是为何而生,又会因何而死了。” 苏乘凝眉抬头。 “天道渴望死亡,我顺应此意而生,显化凡人相貌,谓作心魔。我就是面镜子,映照出世人内心深处的丑恶,将其从恒定不变的命运湍流中拖拽出来,曝尸岸上…”杨御成咧嘴一笑: “你想见我,所以我们才会相遇。你渴望死亡,你渴望杀死现在的自己…”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照你说的来做,你确实拥有某种魅惑人心的力量,可是…改变一个人可没有那么容易。”苏乘冷冷回道。 “是的,修行一事不就是抗击心魔么?”杨御成耸了耸肩:“所以我想到了个能在一瞬间腐化你们所有人的好法子。我不会再逼着你们改变了,这回…我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你们。” “你想做什么?”苏乘疑惑问道。 “预言,我会给你留下一条预言。”杨御成亮出拳头:“我能看到命运,不是预知未来的那种,只是…事物进展的必然走向?就像知道拿到第一笔脏钱之后,人就一定会在罪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就像观一叶而知秋…” 棋盘诸子,静默无声。 “这则预言是我添附在云响州宿命上的页脚注解,当它现出能被理解的端倪,我大概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他颇为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不想死,真的…尽管时间不长,但我已经见过太多值得追求的美好事物了。可若想要这则预言开始运转,我就必须得投身其中,推动一切事物转向它本应前往的方向。” 苏乘沉沉点头。 “三寸雪。当雪落三寸,大地不堪重负崩溃裂解时,我会看到…“杨御成竖起第一根手指: “本真之物消去光与影,却依然能倒映在人们的视线中…那是最终角逐而出的胜利者,也是引导一切走向终结与起始交界处的迷途旅者。他是坚定的,不可动摇的,但世事无绝对…” 苏乘不解,只能暂且记下。 “龙熄热。当疾病席卷全域,泱泱众生不分高低贵贱共同承受苦难时,我会看到…”杨御成竖起第二根手指: “人们将面临一项至关重要的抉择,是该走向贪婪自私的兽性,还是伟大崇高的人性?我很难评价哪个更好哪个更坏。但请记住,无论结果如何,你们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是毫无意义的。” 就像在听天书。 “最后,姐妹真蛇。当同根同源却永不相融的事物相遇之时,我会看到…”杨御成竖起第三根手指,面带灿烂笑容: “我会看到你们选择的结果…是善是恶?是好是坏?是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而牺牲外物,还是坐以待毙溺死在自我感动之中?该不该为了先前定下的惨痛决策而越走越黑?还是就此收手目送虚假的希望渐行渐远?”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苏乘摇头道。 “预言这玩意本来就不是要让人听懂的,而是在其实现的时候使人们心中浮现出:“喔!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啊~”的段子包袱。”杨御成干脆收起手指嘿嘿一笑: “一条预言,三次抉择。来自不同的人,引向不同的结果,我已经下好注了…” “我赢,你们死…我输,天道死。”他抓起一枚黑子捏于指尖轻松掰断,反手朝苏乘展示出其中内容:“你看,这里面填的是石棉,漆黑的外表之下却有一颗极近纯白的灰色心灵…那么白子呢?内核又会是什么样子的?” 苏乘瞧了瞧掌中白棋。 “我不该找你谈这些的,反而搞得心里更乱了…”苏乘将棋子轻轻平放在石桌上,皱眉观看四下一片狼藉:“把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收拾干净,好端端的非要砸棋笥干嘛…” “这个嘛…”杨御成将碎成两半的黑棋往桌上一甩:“一会再说吧,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吃饭啦~!” “吃饭啦!!” “呜吼———!!” 苏乘正待出言训话,忽闻远方有乒乒乓乓的碗碟声响幽幽传来。 第一声是脂儿,第二声是小传声筒阿闪,第三声…尽管很像某种山间野兽,但那确实是从血离花口中发出的动静。 趴在木桩子上睡懒觉的小黑猫打了个呵欠,摇摇尾巴换了个姿势继续打起了盹。 “师兄。”路过苏乘身边时,杨御成亮出了意味深长的招牌邪笑:“你会找到答案的…到那时,你就能知道我的第一子到底落在何处了。” 苏乘皱了皱眉头,回首望向清澈小溪。 这家伙…真让人搞不懂。 夏风绕过无想瀚海,漫卷天际灰雪轻访寒冬,迷雾依旧。 消去光与影,胜利者… 问出问题的苏乘并没有等待众人的回复,而是提起宝剑转头望向通天滑坡。 我明白了,御成,你的预言… “这问题有什么深意么?”陈露凝盯着突然陷入魔怔状态的苏乘。 “他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我们了,呵…话说得那么漂亮,到底不还是无奈之举?”苏乘苦笑一声,抹去颊上血迹。 “别一个个都搞得跟疯子似的好吧?”陈露凝不耐烦地踢开脚边石块:“你跟杨御成那小子到底在私底下串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邪恶计划?爱说说不爱说就不说,真的,烦死了!” “我们活,云响州就能活。”苏乘转过头来认真说道:“我们必须带着在这处界域中获得的记忆走出去,哪怕这会导致无数无辜者受到牵连,甚至丢掉性命…” “…?”陈露凝眼睛眯得都快闭上了。 “赤目上人就要如愿出世了。”苏乘死死盯着红雪幕后的通天滑坡:“但…这一次,我们有能力抗击宿命,只是…需要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 陈露凝叹了口气。 如果我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加急特命大巧阁赶制个疯话翻译器出来… 滑坡之上,有残破白衣踉跄行走。 在他前方,灰袍身影早已等候许久。 “你来晚了,我已经赢了。”赵抚兰深深叹气,捂着胸前创口一瘸一拐地走着自己的路:“就算你谋划得再怎么精妙,一切也都没有意义了…让开路吧,这地方可不看修为高低。” “我没有拦你。”灰袍之下,沙哑声响幽幽传出:“我是来见证的。” “呵呵,十几年的苦功,只为了临到头来看一场大戏结尾么?”赵抚兰轻蔑地笑了笑。 “我根本就没筹划什么,只是在该出手的时候,把我能控制的东西朝前推了一把…仅此而已。”灰袍身影幽幽一叹,缓缓伸手解下覆面大帽,显露赤红双眸。 明王,蒙世国。 赵抚兰停住脚步,横眉凝视。 “你做得很好,孩子。”蒙世国直视着赵抚兰那远比夜叉还要恐怖骇人的丑恶面容:“我要向你道歉…为你经受的一切苦痛。” “你要说什么?”赵抚兰拈指划出金色符光,数尊影兵踩踏烟尘护卫左右。 “我创造了你,又舍弃了你…我原以为你是个失败品,但…”他摇了摇头:“你成功了,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健壮,坚毅得多。” “蒙世国。”赵抚兰深吸了一口气,冷冷睁眼沉声说道:“我不知道你的脑子出了什么毛病,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但我可以告…” “不,你叫错了。”蒙世国伸手打断了对方冷若冰霜的威胁之语:“我无意阻拦你,也无意蛊惑你,我甚至愿意向你坦白一切…一切你已知的,未知的,以及…即将发生的事情。” “但在那之前…你得叫对我的名字才行。”他放下枯槁干瘦的手臂,目光越过天道摇篮,指向天与海的交界尽头。 “呵,护法明王?菩提教主?你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外号么?”赵抚兰冷笑回道。 “是的。”蒙世国点了点头,回转视线朝赵抚兰亮出了温柔慈祥的和蔼笑容: “我…就是将你污染成这副丑陋模样的罪魁祸首。让我想想,对了,你们平时都都是用这个名字来代指我的…是不是?” 红雪缓缓升起。 “赤目上人。”他平淡念道:“云响州之母…萨希阿塔纳,喔,望云…残龙。” 天云流转,虹光骤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