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浪惊涛,灰飞瀚海。 祁狼之名并非来自陆地上那群绿眼睛灰鬃毛,只会刨尸抢食的狡猾畜牲。 传闻西方蓝海深处有大妖兽,名唤逐渊狼,也被海民们立为祈晴天尊。都叫逐渊狼了,它的长相自然就跟我们熟悉的犬科朋友相差不大…反正画像上的它就是把一头狼的四足换成鱼鳍。 我插一嘴,不能信,朋友们,不能信。 在天海五州绘制神怪图录的专业画家人均抽象派大师,你们绝对不会相信他们把英武帅气,尾硕似首的屏篷老大哥给画成了什么鬼样… 大概四百多年前,有一只这玩意发了癫想要登上陆地。据史料记载,它那阵子差点没直接把云响西岸抹成西云平原… 然后它就被路过的当任剑神给一剑做掉了,属实是军训刚结束就被请来叠被子。 现在正缩在海平线后方,苦着脸听船夫们碎碎念的天尊阁下应该是当年那位爷的子辈孙辈了吧?唔,扯远了,说回正事。 或兽或神都无妨,传说中逐渊狼遵循着三点原则:非强不食,非害不食,不食不食…简单来说就是这东西天性好斗,段位不达标的海中生灵都上不了人家的食谱。 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们最害怕的就是坏天气与大怪兽,很不幸的是,两者在通常情况下都是联袂而来的。 回推几行,还记得逐渊狼的习性不?想象一下那幅场景吧: 狂风暴雨波涛汹涌之中,超级大乌贼将岩石般坚硬的触手缓缓伸向飘摇小舟。说时迟那时快,祈晴天尊闪亮登场,瞬间干掉邪恶的海中妖兽,保下无数家庭的脊梁… 其实人家纯粹就是来食堂打饭的,但愚昧无知的人类嘛,总是会先入为主地认为两害相冲,赢的那个就是来拯救自己的。 反正云响居民出海的历史有多久,逐渊狼的历史就有多久。 生活在此地的人们开始主动供奉祭祀这些集美观与强大于一体的深渊巨兽。每年都会由官方出面例行组织祝海盛典…说白了就是把仓储中过期了的渔获与畜牧产品一股脑全都丢进海里。 这些产生不了经济价值的废弃物…其实大多都进了那些会袭击行船的海怪腹中。 不过海怪们有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不饿就不会到处乱蹿,逛街取食时撞上渔船路过的几率自然就变低了。 而被养得个个膘肥体壮的海中妖兽又为逐渊狼提供了绝好的健康膳食,最先提出祝海盛典的那个人绝对不是蒙昧无知的泛泛之辈。 大家都能吃饱饱的世界达成了,所谓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不就是这么回事么?虽然这个体系没了人类也能照样运转吧… 云响州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真正的逐渊狼了。原因并非出在小说画本里经常提及的“灵气日渐稀薄”,而是在于人类科技的迅速进步与文明的发展扩张。 这是个黄金时代,是以人类为尊,以人类的决策改变世界走向的奇妙时代。花鸟鱼虫之流要么成为配角,要么成为养料。 但即使是在如此浮躁的环境下,依然有那么一群人对古老,庄重的神秘自然抱有发自内心的敬意,他们仍是诞生之初时的谦卑模样。 祁狼的父母就是这样的人。 祁狼的狼,是逐渊狼的狼。 非强不食,非害不食,不食不食。这便是前人强加给他的戒律,同时也是祝福。 金湍之狼,这个于暴雨之夜出生在漂摇战船上,命运注定多舛的男人…能担得起传说中的异兽之名,并让他的父母感到骄傲么? 当然他妈的能了。 他掀起翻涌石浪并不是为了拦截切割迎面而来的铁骑大阵,而是要划出一条只有与他同样难抑兽性的人才能看懂的分界线。 强者与弱者的分界线。 有提纵缰绳,踩着同伴尸首飞踏越过防线的铄玉骑兵。也有引发敌龙感染,爆开浑身血肉挣扎着爬出壕沟的扭曲怪物。 无所谓了,他们要过便让他们过。眼中只有命令与目的从而忽视障碍的人,知晓自己仍能发光发热所以不惧牺牲的人… 这些都是弱者,都是只知吃喝拉撒吐泡泡,终其一生毫无意义可言的庸碌鱼虾。 真正的强者永远是心怀敬畏,一次次行到胜与败的分岔路口跟前时主动试探自身极限的人。怕不怕死并非衡量勇敢与否的标准,能否在催人麻木的世俗之中继续保持激情才是。 修行之路尽是捷径,直面恐惧,痛彻心扉的领悟,无从落子的抉择…按部就班地走在那一条前人铺好的直线上,其实才是在绕远路。 令人颇感欣慰的是,崇王手底下倒也有几条硬货…他们未着甲胄,弃马飞踏石浪而来,显然是理解了只有内行才能看懂的信号。 “哼哼…”祁狼肋夹战锤,嘴角上翘。往好了说,他是个能同时兼顾温情与狂野的男人。 往坏了说…他就是个武疯子。 ………… 天下剑宗其实都在共同面临一个相当尴尬的问题,那就是:该走哪条路? 轻剑重剑软剑细剑?练到头来也及不上蓝莓山一根小脚趾头。飞剑气剑意行剑?练到头来也及不上蓝莓山一根小脚趾头。 万般剑法,万般领悟,在面对集世间剑道于大成的蓝莓山神剑诀面前,简直就像是跟着指挥僵硬启动的广播体操一般滑稽滞涩。 剑乃百兵之首,是人们提起“武器”二字时最先会想到的概念象征。会耍的不会耍的拿到手里多少都能比划出一两招,将此物比作现代人类武力的图腾想必都少有闲人会唱出反调。 时下有个相当流行的单词叫做内卷,代指人们在环境内吹毛求疵,钻牛角尖,毫无意义地原地踏步空耗劳力心神。 天海五州的剑道环境,按现在的情况来看大概就是钻进了这个名为“内卷”的怪圈子里了吧? 任何习剑修者都干不过剑神,任何璀璨辉煌的新兴剑术都不过是人家蓝莓山玩厌了之后随手丢在路边的寻常卵石… 是这个时代没有能够开辟崭新道路的剑宗天才,还是蓝莓山中人太过超脱,以至于远远踏到了凡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还是说…大家都不够努力? 呵呵。 徐尚绳知道自己与小剑神的差距,只要看到那人一眼,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是他永远不可能逾越的天堑,自己的尽头只是人家的。世道不公,百般匆匆人群天赋境遇各自不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常理…但自己与洛极乾的差别简直是离谱到搞笑。 徐尚绳不是那种小气到会高喊“凭什么?”的人,也不是那种聪明到会高喊“为什么?”的人。他能做的只有提剑苦练,埋头追赶。 但很可惜,修行一事并非老老实实埋头苦干便能开花结果。作为玉鸣精英的徐尚绳是义军队伍中练功最努力的那一个,同时也是进步最慢的那一个。 其他人或在旅途中逐渐开悟,或在长处方面得高人指点一二。如杨家少子,如那四位自草莽低伏之处悍然跃出的少年英杰…初遇时只道泛泛寻常,再回首,怎叹惊艳四方。 看着身边锐意勃发的两位枭雄幼雏,看着迎众敌而毫无惧意的余复载与劳止泽,徐尚绳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三分酸楚难消。 尤其是雪隐,那个孩子就像是遇风云而化龙的天生金鳞。经历了短短几个月的飞速成长,再站到他面前时,哪怕是我这个从娘胎里就开始修行的家伙都会感觉背后发寒了。 这是好事么?当然是。谁不愿意见到一颗耀眼的新星于自己的回忆录中冉冉升起?这是那孩子应得的奖赏,也是无情天道在昏昏沉睡之中不经意间向我们垂下的杨柳枝。 嫉妒,抹不去的嫉妒。 这一切简直就像是嘲讽,来自…来自哪里的嘲讽呢?应该是从如我等凡俗之辈内心中最龌龊的那个阴暗角落来的吧? 骑兵阵中有阴影浮动,那是府军特设的隐秘部队“蛇腕”…他们不是军人,而是杀手,终日伏于暗影,将一切污秽清扫于无形。 我太了解他们了。 喀啦,黑袍黑面黑云衣,有影从战马身侧陡然跃出,掌中黑刀吞胧光。 这支隶属于云响政府的杀手团队拥有一项来自异域的特殊技术,用指甲盖大小的铜钟坠连接墨线,如攀附在城墙上的飞爪一般拖动己身…对此我的评价只有四个字。 花里胡哨。 顷刻间,已有墨影十数飞荡现身。 “蛇腕!”劳止泽惊呼一声。 “什么玩意?什么蛇…我靠!”余复载还没搞清楚发什么什么事,忽觉脚下一空,整个人竟然顺着自己奔行的冲势原地旋飞了起来。 他的右脚脚踝处正缠着一团用肉眼十分难以捕捉到的紧绷墨线,这是蛇腕们最常用的手段之一,也是最好用的手段之一。 拖起粗心的猎物,两人分散左右冲刺,钓手则由上方飞劈而来,力求一击必杀。 我父亲,就是这么死的。 徐尚绳一剑钉在紧缠余复载脚踝的墨线上,并未费力劈斩,而是在剑锋与墨线相触的瞬间,用指尖轻弹了一下剑脊。 掷出墨线时,也是这群恼人的灯下飞蝇最难维持自身平衡的时候。 轻微晃动透过墨线化作剧震,那从上方划着弧线迅速飞来的蛇腕杀手右臂一扭,整个人直接顺着弯折了九十度的紧绷墨线砸向斜下方。 又一道寒光闪过,绕向左侧的蛇腕刺客忽感脖子一凉,又跑了好几步才反应过来,捂着喉头倏然绽开的细密刃痕栽倒在地。 徐尚绳反手反手持剑站定原地,根本懒得看自己是否割中了那道高速移动的黑影。 右侧那人则被劳止泽迅速接下,一脚铲中膝盖,又一肘直顶天灵… 墨线舒展,再荡来漆影三张。 一剑直刺,蛇腕三人于空中倏然散开。 如果说他们第一波进攻失利的原因在于大意,那么第二次失败的原因就是过于谨慎。 一人一剑,徐尚绳与距离自己最近的蛇腕刺客硬拼一记。金铁交击之声仍未绽开,那玉鸣剑客已然高高跃起,青玉长衫猎猎作响。 刃画十字,斩落就势攻来一人。腿出如龙,再捅翻迎面顶来一人。 力道用老,掌中长剑被那黑布遮面的蛇腕刺客用双臂与胸腔牢牢卡死,最后那人则如暗鸦一般踩踏着同伴飘浮的尸首呼啸砍来。 弃剑迎击么? 弃了吧,反正他似乎也不打算还给我。 徐尚绳撒手放开佩剑,双掌掌根相接高抬上迎,十指绽若莲台。 不懂的人可能就不懂了。 这是要发波么?玉鸣气功波么?问题是从现在这个镜头来看他是站在左边的啊? 蛇腕刺客也一样没搞懂。 下一刻,被他当作踏板的同伴尸体陡然一震,有寒芒引血花飞射而出… 飞剑。 “玉,鸣…”被一剑戳了个透心凉的蛇腕刺客在生命的最后一秒勉强嘟囔了这么一句,有人猜得出他的全话是什么吗? 我真的很好奇… 剑走矩角带动尸身,徐尚绳轻盈跃至其上,反手拔出长剑呼气吹散梅绽血迹。 余复载终于吧唧一声屁股着地了,有的时候有些场面,用一眨眼来形容都算慢的… 哥,你也这么猛啊? 等等,为什么我要说“也”? 正待祭出掌中飞剑的江芷兰心中一颤。 翎剑意…你悟了,就连现任山主都没能在沉浮时期领悟出来的御剑真意… 玉鸣山向来如此。 饱受蹉跎,剑脉却从未断绝。 又一位剑仙将从幽谷荆棘中缓缓升起。 修行一途绝无捷径可言,愈是屈服于自身的软弱迈向幽深曲径,距离终点就会越来越远。 我来到此处并不是为了大义,也不是为了希望与拯救…我只是自然而然,望着最虚幻的通天风景,踏着最坚实的凡尘直道。 蛇腕迅速缩回骑兵阵中。 徐尚绳面无表情,微微一叹。 我来到这里就是想知道… 你们的命和我的命…哪边更硬? ………… “咳咳…妈呀,这到底是什么情况?”王觅幡一把抹掉剧组杀青之后一直没舍得卸下的粘贴式小胡子,揉着脑袋四处张望起来。 “传说是真的,毁灭…真的来了。”吴朦紧紧捏着红缨花枪,胸口随急促的喘息不断起伏。 魏韶颜挥起符光为众人摒去浮尘,眼睛死死盯向大地尽头的惊骇景象。 高高隆起的地裂山脉与巨龙尸首堆叠构筑出了一条直通天顶的单向滑坡,母菌血玉,琉璃菩提,地隙虹光,黑莲与…白海棠。 “猫前辈呢?苏师兄呢?老尊师呢?”王觅幡焦急寻摸了半天,却没在附近乱哄哄的赛跑大队里看到半个熟悉的身影。 “这里是天道摇篮…记录着被掩埋的宿命的天道摇篮,我们则是被呼唤来的见证者…”吴朦望向空中阴云与诡异红雪: “十恶子前辈是自行离开的,至于其他人…应该是被传送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就我们几个!?”王觅幡慌了。 “阿缘…?”从碎石堆中缓缓爬起,双手捧着跃动不休的小地地,阿闪若有所思。 “天道摇篮…”魏韶颜愣愣嘟囔了一阵,空洞眸子中重现光辉:“集辛县,天道摇篮…望云城!那个是…望云城,旧王都!” “姐…你没事吧?”王觅幡让她吓了一跳。 “望云城啊,这里是望云城的界域,你们都不记得了吗!?”魏韶颜激动说道:“对了,就在那里…我的家族一直在追寻的东西就埋在那里。原来如此,原来是在记忆之下…” “呃…姐?”王觅幡眼皮直跳。 “那个是…御成。”魏韶颜盯着土茧与大地相接从而挖起的倾天高坡:“他来了,按照约定…我们能帮到他,我们得进到望云城里…” “姐!!”王觅幡紧紧抓住魏韶颜的肩膀:“你没事吧?从来到这里之后你就…” “我没事!”魏韶颜一把挥开他的手:“只靠御成自己是过不去的,我们必须帮他…!” “你冷静一点啊!”王觅幡回吼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御成来御成去的,就算想帮他的忙也得看清楚实际情况啊!而且他对你根本就…” “王觅幡!!”吴朦怒声喝止道。 场中空气陡然一滞。 魏韶颜缓缓垂下脑袋。 “抱,抱歉…”王觅幡这才意识到自己慌中失语,想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 “我必须进到望云城里…”魏韶颜缓缓摇头,面色显出几分憔悴:“对不起,朦朦,觅幡…但我必须过去,这是我的使命…” “好,咱们过去。”吴朦凑上前来安慰道:“觅幡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蠢人,你千万别在意。我们是朋友,自然愿意陪你去任何地方,只是…能跟我们解释一下这一切么?” “我要去找阿缘!”未待魏韶颜回话,阿闪突然指向龙尸东侧:“我得去找阿缘,他在呼唤我…我必须得过去!” 王觅幡脑袋都大了。 “你们俩虽然指的方向都差不多,可距离至少差着十万八千里啊…”他痛苦挠头:“啥情况啊,怎么一到这之后大家都变得怪怪的…” “抱歉,阿闪,咱们现在已经没法再分散人手了…”吴朦忧心劝道:“可以先跟我们去望云城吗?事情办完我们马上就带你去…” “不行,来不及了,我现在就得过去!”阿闪急得直跺脚:“没事的,朦朦姐…我自己也能过得去,不用管我啦!” 王觅幡都快把自己的脑袋给挠炸了。 奶奶的,阿缘又他奶奶的是谁啊!? “等会,等会,这样,要不这样…”放弃思考了的王觅幡从怀中抽出一张速兑银票,掂着肥硕的肚子高举起来晃了两下: “附近不还杵着这么多人呢么?要不咱们雇俩保镖?有没有人接单啊———时薪三百两,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咯…有没有人接单啊?很急…” 很急,很急,真的很急… 唰啦,不远处的石砾堆中,似乎是受到某种召唤从而幽幽转醒的新井咲华揉着脑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我记得我刚刚明明就要追上忌和纱夜了,结果… 唔,头好痛。 她下意识地望向场中最聒噪的声音来源处,结果跟同样正在到处寻摸着什么的霹雳飞天鬣来了个火星撞地球一般的四目相接。 “啊。”咲华眼角一颤。 “啊。”王觅幡虎躯一震。 好了,不用雇了。 之前的保镖自己跑回来再就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