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草民记得,宋文山先生的衣带铭,如此说过,‘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草民觉得很有道理。读圣贤书,并非为了科举入仕,而是为了‘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魏水说着,站起身来,道,“陛下,钱塘书院所教授的,是经世致用之道。内阁的阁老们,从前闭门读书,不事生产,不历世事。待到一朝中进士、点翰林、入台阁,又忙着结党营私。忙着利用陛下登基,权势不稳的机会,巩固自己的实力。排除异己,欺凌君上。此为空虚之学,于国无用!而草民的钱塘书院,却以务实为第一首要之任务!”
魏水能够获得朱厚熜的喜爱和信赖,并不是没有缘由的。从头到尾,魏水只想让身边的人过得好一点儿,顺便把自己摘出风口浪尖。并不贪栈权势,和朱厚熜之间没有半点儿的冲突。而且,每每说话之时,他总是能够挑着能够让朱厚熜听得进去的说法去说。
比如说现在,他如果说自己的钱塘书院经世致用有多么好、多么好,最大的可能只是引起朱厚熜的反弹和疑心,以为他也要参与党争!而魏水着重说的却不是他的书院,而是内阁‘排除异己,欺凌君上’的做法。这就让朱厚熜感同身受了。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那就不难影响朱厚熜的判断。
比如说现在,朱厚熜眼睛一亮,一时间,只意识到了魏水所说的钱塘书院肯定是个跟让他头疼的内阁截然不同的地方,便感兴趣起来,急忙催促着问他道;“魏先生,你说的经世致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给朕仔细说一说。”
魏水当即遵命,解释道:“陛下,草民提出的这个‘经世致用’的想法,是相对于内阁及翰林学官之空谈而言。草民认为,民间有一句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学子贵识时务,道不虚谈,学贵实效。陛下请设想,如果人人都只讲空谈,何人替陛下驭民治国?唯有识时务者,利济苍生,方是圣贤。读书人,需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不是把自己的能耐都用在争权夺势,结党营私之上。”
朱厚熜觉得魏水说的有道理,但这番言论,他好像是在哪儿听说过似的。
实际上,魏水所说的‘经世致用’一说,兴起于明末,乃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等人所提倡之学说。与之相对的,就是有明一代被推崇备至的程朱理学。
程朱理学讲究‘存天理,灭人欲’,对于思想的束缚非常之大。朱元璋、朱棣两代的皇帝,对于朱熹这个本家学者是十分推崇的,还将他捧到了圣人的地位上。
魏水没有撼动朱熹地位的实力,也自然不会有用‘经世致用’去替换‘程朱理学’这样不自量力的想法。
而朱厚熜之所以觉得听到过,实际上,经世致用一说,也是明代心学、理学交锋的产物。从正德朝开始,心学就已经开始在大明朝廷之中流行,之前平定朱宸濠之乱的王守仁,正是这一派的开山祖师。
“魏先生,你的意思是,钱塘书院教出来的学生,都是奉行经世致用的人才?”朱厚熜对魏水问道,“可是即便再是人才又有什么用呢?你刚刚也说了,那些没钱读书的孩子还好说,他们有科举入仕的希望。而那些屡试不第的人,也勉强有科举的资格。但那些贱籍出身的呢?三代之内,乃至世世代代都不能考科举,就算再会经世致用,又有什么用呢?”
魏水早知道朱厚熜会这样问,已然想好了对策,此时听他问出来,便解释道:“陛下,太祖、成祖二位皇爷为何如此推崇程朱理学?盖因为理学堪为我大明所用!用程朱理学来教导天下的官员,用八股文章来取仕,陛下才好用程朱理学的条条框框管制他们。如果没有了程朱理学,则陛下的君权必然不会如此稳如泰山。而草民所建的钱塘书院,培养的并非是官吏,而是师爷,是谋士。他们学得经世致用之术,去辅佐官吏治理地方。陛下管制官吏,官吏借用师爷,师爷筹谋驭民之道。陛下试想,整治一个官员,不是那么顺手。但如果要整治一个百姓呢?尤其是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百姓,岂不是很简单的事情?”
朱厚熜不可避免的动心了,这个对权势有着极大控制欲望的皇帝,非常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够任他揉捏。而魏水刚刚所讲的,无疑是为他增加权柄的好事。
既有人帮他料理地方事务,而又不用害怕这些人会做大。一旦看到有做大的苗头,他这个皇帝想要弄掉一个官员,要遵从祖制,要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亦或是经过内阁,层层繁琐的程序。但想要弄死一个平头百姓?那可就是太容易了啊!
而且,魏水话里话外,还是在为他着想。并没有试图去撼动‘程朱理学’于大明朝廷的主流地位,而只是想要用‘经世致用’这样的旁门左道来协助管理而已。
朱厚熜很崇拜太祖、成祖两位皇帝,如果魏水贸然说他们制定的东西不对,肯定会引起朱厚熜的反弹,而现在,魏水并没有那么做,也就避免了朱厚熜对他起疑。
仔细想了想,朱厚熜便明白了魏水所说的钱塘书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而且,就如同魏水此时心中正在想的一样,朱厚熜不会允许这样的一个书院在魏水一个人的手上。
这无关于他对魏水到底是信任还是不信任,仅仅是作为皇帝的一种本能的理智选择而已。钱塘书院具有太大的诱惑力,魏水如果一个把持不住,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只可惜,现如今的朱厚熜,夹袋里头实在是没有太多可以用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