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近午时。 王安石回到了府衙。 当听说翰林学士承旨欧阳修昨晚来到府衙且赶走了一群闹事的悍妇后,王安石不由得迅速朝着府衙后院奔去。 昨日,他已收到蔡京的信件,知晓官家与欧阳修来到了寿州。 “臣王安石参见官家,参见欧阳相公!”王安石拱手道。 此刻的王安石,眼圈发黑、面色泛黄,显然是长期睡眠不足和过度劳累所致,左边脸颊处还有三道已结疤的血痕。 其衣服和头发依旧是脏乱发油,不修边幅。 赵顼笑着说道:“坐吧!王介甫,你没有令朕失望,朕一路走来,寿州的变法情况很是乐观呀!” 王安石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道:“整体上都在臣的控制之内,与向官家汇报的并无偏差,只是一些特殊情况无法预料,与百姓们打交道,确实比较头疼!” 说罢,王安石还摸了摸脸颊处的血痕。 王安石所指,自然就是那群妇人。 她们侵占农田盖房,本就有错,但想着法不责众,就聚集在府衙门口闹事,府衙不可能将这些人都关进大牢,而与她们讲道理又完全讲不通,故而出现了一系列的纠纷。 这也是基层官员经常遇到的问题,只有依靠长年累月的政绩和个人口碑才能改变。 “这些情况,朕心中有数。但影响不了变法大局,你说一说对分级加田税的看法吧!”赵顼问道。 “臣认为甚好!官家比臣想得更加周到,想要一碗水端平,不但为民谋益,而且尽可能地为官宦地主们留取了利益。臣认为完全可以执行。不过……不过,官家用心良苦,那群官宦地主阶层不见得能够领会,恐怕还会生出一些变故!” “他们想要干什么?想造反不成?”欧阳修率先坐不住了。 那日,蔡京撰写分级加田税细则的时候,欧阳修就在一旁。 官家可谓是非常照顾那些官宦地主阶级,他们付出仅仅不到三成的田地,便能入青苗颂碑。 并且这些田地也不是白给,是由百姓按照市场价付钱的。 而即使不卖田地,所多交的田税也并不足以让他们亏损很多,只是没有卖田地更划算罢了! 唯一影响的,就是以后他们不可能再大张旗鼓地压榨百姓的劳动力了。 此等策略,已经算得上非常优待这些人了。 要对付他们,朝廷其实有很多办法。 比如严查他们他们的田地所得情况、交纳田税情况、对百姓的剥削情况等。 从任意一点都能查出纰漏,轻易便能将他们的田地充公,并且不需要花钱。 但当下的大宋,这种情况实在太多了。用如此方式,容易造成动乱。 并且,这些人之所以如此猖狂,还有一点,那就是朝廷太仁慈了。特别是仁宗、英宗两朝,对这些人太仁太善,才导致他们蹬鼻子上脸。 赵顼问道:“目前,寿州施行的各项新法,除了青苗法这个后遗症,其他法策可还有解决不了的?” “没了。其他新政策略都还算顺利!”王安石笃定地说道。 赵顼思索了一下,道:“明日,你便颁布分级加田税条例,下月开始执行,朕倒要看看还有谁反对,他们反对的理由是什么。朕不希望我朝的文人墨客也写下像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这是对朝廷,对朕莫大的讥讽!” “臣遵命!”王安石点了点头。 赵顼又补充说道:“什么时候解决这个问题,朕什么时候回朝!” …… 翌日,分级加田税条例颁布。 有榜文传播、有里正告知,也有府衙士兵们在县城、村落内游走传播。 很快,此条例便传遍了整个寿州。 百姓们各个欢喜雀跃,因为他们知晓此事乃是对他们有利,地越少者,心情越高兴。 而那些地主阶层的人则不悦了,这明显就是逼着他们卖田呢! 其中,最不悦的就是寿州大地主徐贯雄,他共有田地近五百亩。 按照条例,他要卖出一百五十亩地,方能不加税,并且只能维持两年。两年后,他剩下的三百亩地,将按照另一个级别交税。 若是丰年,所赚钱粮可抵得田税,但若是天灾之年,就肯定会赔了,最稳妥的方式还是卖田。然后两年后,剩下的二百亩田,依旧是这样,还需交税…… 此条例,就是要让地主阶层们卖地呢! 徐贯雄本人没有功名,但在寿州的身份地位却比寿州知州都要高,因为他爹徐尤,乃是仁宗朝的签书枢密院事,官居从二品。在朝廷里有很多门生,即使现在的枢密使文彦博都要尊他一声叔父。 徐尤今年已90岁,但身体依然硬朗,三个月前的九十大寿,还有诸多京官送去寿礼,王安石虽然人未去,但也送去了一副亲笔写的一幅字。 徐家除了近五百亩田地外,还有诸多生意,即使卖出去一半田地,其实对他的影响也不多。 但是,朝中之人大多都不喜王安石。因为王安石若入中书,将会导致大量的官员失业。 而徐贯雄受一些官员所托,就一直想给王安石使一使绊子。 但王安石担任寿州知州以来,既不爱财,又不爱色,并且基本都是与百姓打交道,他一直没有找到什么理由。 而现在,分级加田税条例一出,徐贯雄感觉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当日,在徐贯雄高调放出拒不执行条例,要找王安石讨个说法后,响应者云集。 不到两日,便聚集起了一百二十六人。这些人皆是寿州富户,拥有田地基本都超过了五十亩。 而在他们聚集以后,那群强占田地盖房的民妇,还有因新法而自身利益减少的人也都聚集起来。 这日中午,府衙门口竟然足足聚集了三百多人,吵着嚷着要王安石出来给一个说法。 还有一些看热闹的百姓也都围了过来。 “寿州到底还属不属于是我大宋朝廷管辖的地界,此等条例,到底是朝廷的政策,还是他王安石的政策?” “这不是强买强卖吗?我家的田地也是我祖孙三代累计下来的,老子绝对不会卖的,加税也绝对不会同意!” “王安石已经将寿州当成自己的小朝廷了,在寿州,他就是独裁的皇帝,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下还有王法吗?” “王安石需要的乃是政绩,他将自己的政绩弄得好看,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岂会理会我们的死活,他施行的新法,用不了两年肯定就会被废除了,到时吃亏的还是我们,而真正赚钱的,是他们这些官员!” …… 闹事儿的人群不断议论着,其中大部分人都在辱骂王安石。 而此刻,赵顼与欧阳修就站在闹事人群的后面。 王安石一心为公,所做之事完全是为了江山社稷和天下百姓。哪曾想竟然遭到如此多人的辱骂。 骂的还是如此难听。 其实,这是大宋官员们面临的常态了。 干活儿一定会遭人骂,而什么都不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利于升迁。 这和大宋官员的升迁制度有关,也让很多官员养成了在任上完全躺平的习惯。 片刻后,王安石出来了。 寿州之事,自然由寿州知州解决,赵顼和欧阳修只有在王安石无法解决时,才会出面相助。 王安石走出来后,下面慢慢变得安静下来。 为首的徐贯雄率先开口道:“王知州,我们想要问一问,这寿州到底是归朝廷官,还是你个人的小朝廷?” “寿州是我大宋的疆土,自然归朝廷管辖!”王安石回答道。 “那为何这道分级加田税条例,只有寿州有,而其他州府都没有呢?” “寿州乃是官家钦定的变法改革之地,和其他州府自然不一样。” “那官家还说变法要考虑民意,现在你这个条例,我们都不同意,我们请求废除此条例!” 王安石微微皱眉。 “哼,你们不同意?你们能代表大多数百姓的意见吗?此条例对你们并没有什么损失,但是会让绝大多数百姓收益,本官劝你们尽快离去,不然判你们一个围攻府衙的罪名!” “你……不用吓我们!我们又不是吓大的,我们不管别人,现在是你这个条例让我们少赚钱了,所以我们要求废除。不然,我们不但静坐,还要将此事闹到京城去,闹到官家那里去!” 这时,又一名地主跳出来说道:“王知州,我们不是傻子,你让我们买卖田地,看似不吃亏,但后期我们吃亏大发了,你来讨好那群穷疯子,然后让我们少赚钱,门儿都没有!” “让你们少赚钱?你们为什么不想想,自己赚的是不是黑心钱呢?一天管三顿饭便让一名汉子为你们从天亮干到天黑,区区一百文钱便能逼得一个七旬老者上吊自杀,甚至在灾荒之年,一斗粮食就买下一个十五岁的姑娘然后将其卖到窑子里,二百文的借贷就能将一家人的宅子骗到手中,这就是你们的赚钱之道?” “施行此条例,就是让你们赚不了黑心钱,让百姓们拥有更多田地,以此去应对大灾之年,你们只顾想自己,从未考虑过底层百姓,你们的圣贤书都读在狗肚子里了吗?”王安石骤然放大了声音。 “那些穷百姓的死活与我何干,这是朝廷的事儿,是你这个知州的事儿,你休想要分摊在我们身上,我们不服,你必须废除此条例,不然我们让你这个知州做不下去!” 这时,王安石正欲开口,后面突然传来一名百姓的声音。 “知州大人,我们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们赞同分级加田税条例!” “我们赞同分级加田税条例!我们赞同分级加田税条例!我们赞同分级加田税条例!”后面不断有百姓喊道,他们本就不反对此条例,听了王安石的话语,更加觉得此条例应该执行。 听到此话,徐贯雄顿时恼了! “你们这群穷鬼都给老子闭嘴,不然老子让你们每个人都没饭吃!” 徐贯雄大声吼道,他平常作威作福惯了,就从来没有将贫苦百姓当过人。 这时候,一个地主听到一旁妇人也在喊叫,当即冷眼道:“你个妇人,还不滚回家去,若再喊叫,我叫你死丈夫!” 听到这话,那名妇人恼了,直接朝着地主的脸抓去。 “姐妹们,他们要杀我们的丈夫!” 此话一出,妇人们顿时恼火了,群起而上,拿着棍棒、水瓢,直接出手,后面的百姓也都开始出手了! 这群寿州富户为了不涉嫌围攻州府的罪名,在一致沟通后,都没有选择带仆人。 这些人基本都是吃得肥肥胖胖,失去了妇人的他们,根本没有什么作战能力。 双方一打开,便是一边倒的局势,富户们各个抱头鼠窜。 而妇人们则是越战越勇。 此刻,赵顼突然觉得这些妇人倒是没有那么讨厌了! 赵顼见王安石要派衙役阻拦,连忙朝着徐虎说:“告知王安石,所有衙役都不要动,静观其变即可。” 一旁,欧阳修面带疑惑,他问道:“官家,你这样做的深意是?” 双方即使打完架,问题还是不能解决,欧阳修以为赵顼又有了好主意。 只见赵顼面色平静地回答道:“没啥深意,朕看着心里爽!” 欧阳修顿时笑了,他就喜欢官家这种不着调的样子。 片刻后,寿州富户们全都逃窜了,妇人和百姓们怕惹上官司,也都撤了。 王安石望着空空如也的州府门口,并没有任何惊讶之状。 在和百姓的交往中,什么离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半个时辰后,鼻青脸肿的徐贯雄奔回家,直接就跪在了其父亲徐尤面前。 “爹,王安石欺人太甚呀!不但想要占咱们家田地,竟然还派人殴打儿子,你看儿子的脸上,这……这肚子上也有,腿上也有,你要给儿子做主呀!”徐贯雄哭喊道。 九十岁的徐尤,白发苍苍,但面色红润,吃饭说话都很正常,神智也非常清晰。 他不由得大怒。 “今晚,你就带为父去府衙,我倒要好好质问他一番,他若不同意废除那个条例,为父便让身在京城的门生都去弹劾他!” “是,父亲,你老人家早就该出马了,不然别人都以为咱徐家好欺负呢!”徐贯雄无比欣喜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