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途落入了虚无。他讨厌虚无。 这不是第一次他落入虚无,所以他知道在无尽的等待中疯掉是什么感觉。 上一次是程无忌救了他。他有预感,这一次程无忌不会来了。她再也不会来了。 早知道会掉到虚无里,他不如一开始就死掉,在第一卷的第一章就死掉。猝死丢人又痛苦,但总比遁入虚无好。 他不禁回想,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最基本的法则,而这法则是从哪个时间点被破坏的?世界是从哪个瞬间开始走上了歪路? 然后,他看到一抹红唇。 红唇长在一个邪异的面孔上,那面孔非男非女,非老非幼。他有一种感觉,面孔只是附属物,红唇才是主人。 “梦行者。”古途叫着红唇的名字,或者是代号。 红唇微张,发出了梦呓般的语音。 这不是“梦行者”第一次与古途交流,但却是第一次实实在在地发出了声音。 那声音如女声般娇柔婉转,又如男声般沙哑洪厚,它似远似近,飘渺不定。 “终于,你找到了我,我找到了你。”梦行者说。“我们本该在最初相遇,但这段旅程却并不容易。” “可以麻烦你说人话吗?”古途说。 “人类的本质是确定性,而我的本质却是随机性。”梦行者说。“那时你的精神太过弱小,灵魂却太过强韧,我的身心已被束缚,终是难以相见。当然这些都是穿凿附会的解释。你我不能相见,最深刻的原因是随机性。你我终得以相见,最深刻的原因依旧是随机性。” 看来让梦行者说人话是不可能的,于是古途不再深究。他打算开启一段更有建设性的谈话。 “你是谁,和我什么关系,想要我做什么?”古途问。 “我是混沌之子,你的一体二面,我想要自由。”梦行者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可惜他回答得太直截了当,以至于古途完全没有听懂。 痛定思痛后,古途决定改问更实用的问题。 “我怎么离开这里?”他问。 “你可以离开,但你应该离开吗?”梦行者说。 “什么意思?”古途问。 “我是混沌之子。我生于混沌,却不同于混沌。”梦行者答非所问地说道。“我不希望混沌吞噬万物,因为那意味着我回到原初。” “这话又什么意思,跟我问的问题有关系吗?”古途说。“你的意思是:你和混沌有关联,但并不想让他们毁灭世界?你是要帮我吗?” “我是被缚之身;他们试图捕获我。”梦行者继续说道。“他们捕获了我的躯体,然而我的本质逃离;我的本质逃离之时,你死了,那就是我们的相遇;自此我们相连,我给予你你所需的力量,而你则回馈我我所需的自由。” “跟你说话好累。”古途说。 “你的世界就要灭亡了。”梦行者说。 “这我知道。”古途说。“难得你说了一句好懂的话。” “世界的灭亡不可避免;你需要重建。”梦行者说。“重建,就需要‘创世机’。” “这我也知道,程无忌跟我说过。”古途说。 “你眼前之物,就是‘创世机’。”梦行者说。 古途眼前是一片虚无,除梦行者之外并无他物。但是,在此之前,古途刚刚被一只无形之兽吃进了肚子。而他的某种神秘直觉告诉他,无形之兽就是“创世机”。换言之,他现在在“创世机”的肚子里。 “程无忌已经搞了一台‘创世机’。”古途说。“修复世界,一台‘创世机’就够了吧?” “她拿到的是构筑机。”梦行者说。“你眼前的是演算机。” “什么意思?”古途说。“‘创世机’有两台,一台构筑一台演算,合在一起才能好好干活?” 梦行者点点头。“你需要拿到‘演算模型’;构筑机需要用‘演算模型’完成构筑。” “好吧,总之,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拿到这个‘演算模型’?”古途觉得能搞懂梦行者意思的自己实在是个天才。 “自由之刻已近。”梦行者说。“你我将不再相见;请把握最后的时光。” “你要走了吗?那走之前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吧。”古途说。“你知不知道程无忌是怎么了?” 古途的声音回荡在无尽的虚无之中,无人应答。梦行者已经不见了。 什么人啊?刚说要我好好“把握最后的时光”,结果我还没“好好把握”呢,他人就没了。 不过,这家伙好歹是留下了些线索。貌似现在,古途需要去找那个叫做“演算模型”的东西。 话说回来,这个“演算模型”到底是个什么,要上哪去找呢? “交出‘演算模型’。”程无忌说。 “……你就饶我不死?”她的脚下发出声音。 程无忌伫立于高塔之上,一座由锁链铸成的禁制之塔。一个男人狼狈地被镇压于塔底,他的躯体、四肢、关节均被刺穿,刺穿它们的锁链构成了塔基。 “你必须死,也必须交出模型。”程无忌说。“我在告知你,而不是给你选择。” 男人试图活动身躯,但他做不到。高塔耸立之处,是一个垃圾场,于是男人只能继续躺在肮脏的垃圾之中。 “你是谁?”男人问。“为什么拥有克制我的力量?” “你是谁?”程无忌不答反问。“为何‘演算机’在你手中?” “我是【死曜】,赤鸦的继承人。”男人咧嘴一笑。“赤鸦的东西理应归我所有。” “赤鸦没有继承人。”程无忌说。更多的锁链落下,如雨般落在【死曜】的身躯上。 【死曜】疼得大叫,但在惨叫之后,他依然笑了出来。 “‘演算机’在我手中,但‘演算模型’不在我手中。”【死曜】说。锁链很仁慈,把他浑身上下捅了个遍,却没有刺穿他的嘴。 “它在哪?”程无忌问。 【死曜】知道,自己必须回答她。他无法说谎,也无法不答。他连意识都已被她掌握在手中。 “‘演算模型’,当然在‘演算机’里。”【死曜】笑道。“想要的话,自己去演算——” 【死曜】没有说完,因为锁链不再仁慈了。他的嘴被刺穿了。 程无忌举起右手,一道锁链之矛凝聚在手中。这矛将会杀死【死曜】。 然而,在掷出锁链矛之前,程无忌的右臂掉了。她的右肩溃烂了,所以右臂掉了下来。接着,她摔倒了,因为她的右膝也溃烂了。 程无忌跌坐在地,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即将烂成一团的身躯。“‘原初之印刻’,无限等分龟径。” 她消失了。 随着她的消失,锁链之塔也消散于无形,化作了魔力的泡影。 【死曜】浑身的伤口一起涌出血来。他身上大约被捅了几百个洞,所有的脏器均被刺穿,血流如注,但他没有死。他剧烈地咳嗽了一会,然后艰难地爬了起来,步伐蹒跚地离开了污秽的垃圾之山。 突然间,【古途】看见了一道光。然后,他的双脚踏到了坚实的地上。 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一看就很高科技的地方,这里的装修风格颇具金属感,空气满是着光屏,科幻电影里的未来人房间差不多都是这个调性。 这地方空间很大,足以容纳一大票人。而【古途】并不是这里唯一的人,他看到了许多熟面孔,比如【遥】和爱森博戈,还有悖反者联盟的人们和“奠基者”的人们——试图躲避“环灾”的人们躲进了【古途】他们修好的“出口”,结果被传送到这个莫名奇妙的地方。 【古途】走向【遥】和爱森博戈,她们的状况都不太好。一个代码彻底崩溃了,另一个则刚刚痛失爱人。 【古途】试图医治【遥】,但她的代码已经崩溃到他彻底看不懂他的地步,他不知道自己的医治行为会不会加速她的死亡。【遥】坚称自己没事,只是老毛病犯了。 他也试过去安慰爱森博戈,但爱森博戈只让他“闭嘴”。如果不是他把他们召唤到这个世界,基尼斯本不用死。 “那些……屏幕中,播放的是什么?”【遥】问。 火山爆发、树木生长、万千奴隶筑起高墙、宇宙飞船翱翔于天空……每个屏幕播放的内容均不同,共同点是它们皆是高速播放。仅几秒钟内,嫩苗便长成了参天大树,奴隶们建成了庞大的陵墓。 【古途】突发奇想,用“人间漂流”审视了这些屏幕,而后他发现:每个屏幕中播放的都是一个世界。 最有野心的游戏开发者或许会尝试这么一件事:在游戏中构造一个庞大的虚拟世界,也有人会把这个虚拟世界称作“元宇宙”。当虚拟世界细节足够丰富时,它便与真实世界无异了。当人类有能力构筑出这样的世界时,他们便成了造物神。 只是,构造一个这样的世界的工作量大得无法想象,运行它又需要海量的算力。 但是,如果,在一个物理法则可以被突破的世界, 有人建造出一个拥有庞大算力的计算机,又用“进化算法”的思路,让计算机自主进化一个世界,又会如何? 看到眼前的屏幕,【古途】明白了,有人已经把这个“如果”做出来了。 漂浮在空中的千万屏幕,连接着千万个被“演算机”构造出来的世界。 这便是“演算机”这个名字的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