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省北殿。 守殿将士身姿笔挺,意气风发。 手持长戟,腰别唐刀,身着甲胄,两两一组,站于磅礴大门两侧。 院子深处,忽然传来嘈杂脚步。 伴随着多人谈笑风生之音,徐徐逼近。 各处守卫迅速挺直腰板。 在今日来客面前,不容有失! 乌泱泱一众人群而来。 一多半身穿白色长袍,头戴方正巾帽,风度翩翩。 一小半身穿淡青布衣,腰挂玉坠,脚蹬长靴,气质超凡。 当人群路过,一众卫兵竟微微垂下头去。 秘书省北殿的卫兵,各个都是武夫巅峰的水平,少部分甚至有武师境界的武者。 习武者,总是高傲一些的。 但在这群人面前,饶是最不喜欢文人的武者,也不得不低下头颅。 只因,他们的身份,可不是一般的读书人。 身穿白袍子的,乃是当今国子监监生,大唐最高学府的子弟,各个身份显赫。 而穿淡青劲装的,则更是了不得,全是翰林学士! 何谓翰林学士? 皇上身边的智囊团! 这里面的每一个人,未来或许都有成相的可能! 两伙人彼此混杂着,互相交换观点,讨论学术,吟诗作赋,畅想未来,好不快活。 只是身后大门又开。 吱呀一下。 一众国子监监生与翰林学士竟然也都齐齐闭上了嘴巴。 纷纷站于大路两侧,微微弯下腰来,行叉手礼。 门后,三人又谈笑风生着,徐徐走来。 一位,身着紫色官袍,中庭饱满,器宇轩昂。 一位,身着飘逸白袍,但未戴着逍遥巾。 他负手而立,荣光满面,看似只有弱冠年纪,一副清秀模样,可一走一笑之间,却是逍遥无比,一身侠者豪气。 而最后一位,则身着青色燕服,左右开衫。 他年龄看起最大,头发鬓角胡须皆已全白,面带深深皱纹,可笑脸盈盈之间却精神十足,捋着胡须,更感慈祥。 一众卫兵咽了口唾沫,连看都不敢再看。 他们就算是一介武夫,也知道这三个人代表着什么。 白袍子那位,虽然看着似乎比他们还年轻,但可是当今儒家权威! 而紫衫的那老者,则是道家典范,朝廷中,官儿最高的道家人! 至于紫袍子官服的,则是此地主人。 今日,他代表佛家,与另外两人进行会谈! 这三人在各自领域,不说第一,但也绝对说得上权威二字。 佛儒道三家,今天聚首共论道,现在正是在兴头上的时候。 若是打搅了,后果想都不敢想! 更不用说,他们的名字,更是在这皇城中叫的响亮。 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国子监祭酒,韩愈! 时任当朝宰相,翰林掌院学士,李泌! “乐游,今日我可学到了不少佛法,还得多谢与你啊。”韩愈笑道。 “哈哈哈,哪里哪里。说起来,咱们怕是都要感谢感谢李老前辈,百忙之中竟也忙里偷闲,与我们分享道法。”向乐游看向李泌,谦虚道。 李泌笑着摇了摇头,道: “此番论道,我也学到不少。早闻韩小友之名,当初我还不信,心道如此年轻,能有什么造诣?今日得见,才知是我目光浅薄了。” 李泌四十五度抬头看天,轻轻叹息,却是放松之意: “想我大唐有向韩二人,能有如此忠贞报国之志,真乃后继有人是也!” “哈哈哈哈” 韩愈与向乐游一起笑了。 虽然年龄有别,但此刻三人却毫无代沟,完美融入到了一起。 佛儒道三家虽理念不同,但最终的目的只有一个。 忠贞报国,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李泌眯了眯眼睛, “好不容易寻到了知己,今日真当是一吐心中宏图壮志,论了个痛快!”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来了兴致,看向韩愈: “韩小友,听说你在诗赋方面颇有建树。不知今日可否作诗一首,便是说些痛快话,歌一首鸿鹄志!” 可韩愈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我不想做诗,只是这忠贞报国之志,哪儿是那么容易作成诗的?” “我做过几首,但总是觉得差强人意啊。” 说着,向乐游与李泌也默默叹了口气。 在场三人,哪儿有不会作诗的? 但凡作过诗的就明白。 那短短的几句话,便想将爱国之志挥洒得淋漓尽致,谈何容易? 他们换了个话题,再随口说着些什么体会,边说着,也边向大门方向走去。 可正当三人在大门口顿足,互相抱拳,准备离开之时。 一只橘色狸猫忽然从面前冲将过来。 三人定了定神,一只狸猫,自然构不成威胁。 文人风骨,总是善意一些。 李泌捋了捋胡子,笑道: “倒是好胖的一只猫,养的这般油光水润。” 可韩愈却眯了眯眼: “可它嘴中是否叼着什么?” 三人这才定睛一看,那橘猫跑的更近一些才瞧见。 可不是吗,它嘴里真的叼着两行书卷。 但向乐游的神色却霎时变换。 他认得出来,这只猫是陆元所养的。 陆元作为他的手下,其家中养的猫,他自然也见过几次,甚至还摸过几回。 他哪次见这只狸猫,不是在睡,就是在吃,要么就是在玩。 可如今却是步履匆忙,口中还叼着书卷。 向乐游心中没来由一阵不安。 只是身边两位客人在此,也不好表情太难看。 等那狸猫走近,向乐游也瞧见。 被它叼着的信卷上,封纸上写着几个大字。 ‘向乐游亲启’ 韩愈顿了顿, “乐游,是来找你的?是你养的猫?” 向乐游只能呵呵笑了笑: “不是我养的,但我却认识。” 他蹲下身子。 此时的太阳,也停下了猫步。 它耳朵趴着,尾巴僵着,全身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 任是谁来看,都只会觉得,若是有人想要去抢它口中书卷,这狸猫百分之百会撒丫子开跑。 这般谨慎,倒是让韩愈和李泌相视一眼,察觉不对。 向乐游伸过手去。 他知道,陆元养的这只猫,特别聪明,特别认人。 太阳粉鼻子动来动去,直到确定味道对了以后,才缓缓将嘴里叼着的东西放下。 向乐游快速将其接过,他也这才发现,除了一封‘向乐游亲启’的书卷以外,还有一封‘一行大师’亲启。 他先将自己的那份打开,只是看了一眼,便瞪大了眼睛。 久久不能回神。 韩愈与李泌皱了皱眉头。 不光是好奇心作祟,更是他们确实想知道,是不是向乐游遇到了什么麻烦。 方才三人相谈甚欢,已成朋友。 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自然要出手相助。 “乐游,怎么了?信里是什么?”韩愈问道。 “”向乐游没有反应。 “乐游?”李泌又问了一声,提高了点声调。 直至此时,向乐游才似是回过神来。 但他仍然是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那张纸,只是口中喃喏道: “是首诗,是一首诗” “诗?”韩愈更加摸不到头脑,眉头再紧一分。 “什么诗?若是可以,乐游兄不妨念来听听?” 可向乐游却倏然看向韩愈。 他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 似乎在问‘你确定?’。 直到韩愈与李泌眼中闪过坚定,向乐游才眨了眨眼,扭头再看向纸上。 他大喘着气,舔了下嘴唇,好几次欲言又止,才最终开了口。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 韩愈和李泌霎时心头一凝。 就连身旁两道一众国子监监生与翰林学士,都唰地抬起头来。 短短两句,画面便油然而生。 灵台之上,万箭齐发。风雨之中,乃是昔日故园。 明明没有写人,却仿佛有人站在这里。 他站在风雨中,独自面对飞来万箭。 在这昔日为家的地方,如今却遭到如此威胁,定是有人入侵! 可到底是谁?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向乐游读下面的话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 几十颗心脏,忽地猛然一跳! 李泌年纪稍老,竟一屁股坐倒了下去。 可四周竟然没有一人记着去扶!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一般,完全沉浸在这首七言绝句之中。 眼前,是已生动起来的景象。 单单只是前一句,只有一人站在风雨中,面对铺天盖地的箭矢罢了。 他没有任何的反应,或者说,他可以有任何的反应。 他可以害怕,可以跑,可以瑟瑟发抖。 但下一句,明明没有写他的反应,却将那人的动作描绘的淋漓尽致。 寄意寒星荃不察自己的希望寄托出去却无人应答,他满腔悲愤! 可他因为这悲愤而对故园失去信心了吗? 他又有没有因为无人应答而心灰意冷? 没有! 我以我血荐轩辕! 他在雨中高歌,昂起头颅,即便自知难逃一死也挺起胸膛!献身故园! 韩愈表情霎时痛苦起来。 他一把捂住心脏位置,竟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深深感知到了那股热血,那股报国之志还有那股因现实的残酷,只能血荐轩辕的无力之感! 直到这时,一众监生与学士才回过神来。 “老师!” “掌院!” 众人急忙来扶,但却被韩愈一把推开。 他咬着牙,忍着悸痛,艰难挪步到向乐游身边。 而李泌也是如此,大喘着气匆忙站起。 他门只知道那站在风雨中的人,将死的命运与临终前的高歌。 但他却不知道,到底是谁,是谁要加害这般英雄,勇士! 又到底是谁,要入侵‘故园’,犯我江山! 二人不顾什么礼节不礼节,直接去看向乐游手中信。 洋洋洒洒的七言绝句之下,只有几个字。 ‘韦莲儿欲反。 陆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