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找了个街角停止奔跑,同时松开我。我撑着膝盖喘了几口气,抬头看看她的手。就在不久前,她手里还握着璀璨炫目的雷电剑。那是我从未在任何非虚构书本和新闻里见过的力量。 “你会使用超能力……会使用法术的事情,还有魔人的事情……我应该都是不可以随便透露出去的吧。”我问,“是不是还有什么保密条款,能否告知我,让我以后谨言慎行?” 她的反应再次出乎我的预料,“没有啊。” “没有?”我意外。 “你可以随便往外说。”她说。 “你的意思是就算我对别人说,别人也不会相信,所以你无所谓?”我想起自己的报案经历。 她否定道:“这倒不是。” “那难不成你刚才施法的时候,我还可以拍照、拍视频留证?” “可以拍照留证,视频也可以。” “总不能还允许我上传到网络吧。” “可以上传。”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这令我拿捏不准她的真实态度。怎么可能真的允许我随便传播超常事件信息,难道她的潜台词是:虽然随便我怎么做,但如果我真敢随便怎么做,猎魔人部门就敢随便怎么做掉我? “如果你有机会成为猎魔人,用不了多久,就会知悉其中的道理。”她一笔带过这个话题,“我也知道你很想弄清楚加入猎魔人部门的具体方法以及所必需的相关素质,放心吧,等魔人一事结束,我就会对你科普一些猎魔人的常识,并且向总部举荐你。但是能不能过关,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努力。” 我尽力让自己的态度显得端正,“我知道了,谢谢。” 猎魔人的相关素质,是指她之前提过的“觉察力”吗?但既然她说之后再向我普及,我也不好当场询问了。 “还有什么其他想问的吗?”她问。 “关于之前提过的……我五年前失踪的同学,和一个月前失踪的幼女,她们有可能也是被魔人杀害的吗?”我问。 “嗯,首先是后者,我想不太可能吧。根据我手里的线索,魔人应该是最近几天才流窜到无名山附近的,所以至少幼女失踪案件与他无关。”她一边思索,一边回答,“至于你五年前失踪的同学……她与神秘失踪的幼女毫无缘由地长得相似,又在同一座山上先后失踪,或许其中有什么隐秘……但应该也和魔人无关吧。” 真的无关吗?我可还没有忘记,她曾经提及过,魔人第一次出现,是在五年前,一七年的四月份。 一七年的四月份……那同时也是当初的学校组织登山春游的时间,前桌在那时失踪了。 一旦往这个方向发散思维,总觉得会忍不住产生一些极其离谱的假设。 青鸟忽然说:“其实我也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问题?”我打起精神。 “你为什么要登无名山?看你的肌肉分布,你应该没有登山之类的运动爱好吧。”她上下扫视我的全身,令我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衣物在她的目光下形同虚设,“就因为五年前有个同学在那里失踪了?你和她关系很好吗?” “这个么……”我有点迟疑,但还是说了,“我以前暗恋她。” “哦?”她的耳朵支了起来。不会吧,真的有人能这么动耳朵吗。 她兴致勃勃地问:“然后呢?你们之间还发生过什么?当然,不回答也没关系的啦,我就是问问,问问而已!” 你这个样子根本就不是“不回答也没关系”的态度啊。我默默腹诽了她一句。不过那终究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自己也没必要遮遮掩掩。 我缓缓地闭上双眼,在准备腹稿的同时,意识中出现了与前桌一起读书的旧日时光。 当年的我之所以暗恋前桌,既无复杂的缘由、亦无精彩的故事,纯粹就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这个理由非常肤浅,但在现实中又哪里有那么多深刻的青春恋爱故事呢,我也无非是多数人的一员罢了。当年正值青春期的我对于距离自己如此近的美丽异性极度缺乏免疫力,因此很快便在内心世界沦为了前桌的裙下臣,只是在表面文章上仍是坚持做她不冷不热的后桌同学罢了。还记得自己曾经在某本文摘杂志上看过钱钟书的节选,里面相当深刻地描述了我那时的心理,原话如何早已在记忆里模糊,大意仍然记得清楚:青春期的男生对于异性既有着小便池般肮脏的意淫、亦有着美好到不切实际的梦想。而我那时也无非是这类矛盾集合体,把自己矛盾而又龌龊的意淫毫无节制地投射到了生活中许多生得好看的女孩子身上,前桌便是受害者之一。 我对她的印象尤其深刻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在夏天,在后座透过她薄薄的白色t恤校服隐约看到她穿在里面的小背心,黑亮顺滑的马尾辫和微微露汗的后颈,她站起来和坐回去的时候向外散发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的淡淡香气,俯身捡橡皮时从有点宽松的领口处窥见的精致锁骨和深处的嫩白肌肤。 课余时间,她有时会在前桌文摘杂志,有时还会不自觉地哼歌,这是生性端正的她不多的活泼之处,而那声音则是令人联想到阳光穿过树木枝叶、在草地上投影出大片摇曳光斑的,非常和煦的旋律。 既然对她如此有好感,难免就在上学时多交出几分注意力,但如果被其他同学发现了我对她的念想,势必成为班级里经久不衰的笑料。倒不是我喜欢她这件事有多好笑,无非是青春期男生女生氛围使然。但是我又很想跟她说话、很想让她注意到我,当时我的英语课成绩还算出色,就努力用她最擅长的英语课成绩压过她。她大概是没有注意到我“居心叵测”,后面反过来是她主动问我成绩如何,要同我“决一胜负”。 这样的美好时光仅仅持续了一段时间。一七年四月,班级前往无名山春游。还没有正式登山,就在山脚下出了小小的骚乱,素来文静的前桌居然和其他同学吵架了。 我去打听了下,原来是不知道谁在前桌的背包里放了情书。仅仅是放情书也就罢了,她那么好看,如我一般暗恋她的男生必然为数不少。然而问题在于那封情书是其他人假借她的名义写给我的冒牌情书,又被其他人“机缘巧合”地发现了。她实在是架不住郁闷和生气,把凑热闹的几个同学奚落一顿,回头又对我生气,想来是要以这种形式当众与我划清界限。不巧的是,出于某个原因,那时的我和父母吵架冷战,心情也很差劲,又被她苛刻对待,最终便与她不欢而散了。 后来在正式登山时,她远远地吊在队伍后面,估计是正处于怄气,然而不幸的事情也因此而发生了。在快要登上山顶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却再也没有看到她。 如果我多少体谅她的心情,是否不会变成如此结果呢? 我虽然在理性上判断自己没有过错,那无非是不幸的事故罢了,但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释怀。所以我决定涉险潜入山林找寻她,而结果就如同一开始所说,我非但一无所获,还差点也让自己就此失踪。 真是丢人现眼啊。 “是吗?但你是为了拯救自己喜欢的女孩才落难的吧。”在我用几句话简单说完自己的过去之后,青鸟反驳道,“尽管做法相当鲁莽,出发点却是勇气可嘉。” “无非是逞英雄罢了。” “没有谁生下来就是英雄,一开始都是逞出来的。”她目光笔直地凝视着我,“你一点儿也不丢人现眼。” “多谢夸奖。”我不置可否地说。 不过,我也真是别扭。她如果嘲笑我两句,我倒是无感;但她这样鼓励我,反而叫我觉得自己言多必失了。 “好了,我们就在这里别过吧。”她看了看时间,接着把手机收起来,威风凛凛地说,“我接下来要上山寻找魔人,一经发现,就地正法!” “那么,下次见。”我说。 她朝我挥了挥手,转过身。 “等一下。”我喊住了她。 她疑惑地回首看来。 “加油。”我说。 她笑着做了个展示臂肌的动作,然后转身离开了。 ---- 既然解决魔人的任务交给了猎魔人青鸟,我在无名山附近也就没有要做的事情了。但我终究是放心不下,想要以“看到青鸟归来”作为事件正式结束的信号。而且青鸟也说过要在解决魔人之后为我普及猎魔人相关常识,于情于理我都该在山脚等待她。 好在无名山景区这里有旅店,我就在旅店这里投宿了。 我坐在单间的床上,窗外已经黑暗了,不知道此时的青鸟是否还在山里找寻魔人。在见识过了她强大的力量和偶尔不着边际的表现之后,我对她和她所在的猎魔人部门总有种超级英雄电影一样的滤镜。但现实并非电影,况且超级英雄也有失手的时候,希望她能够一帆风顺吧。 我在床上放平身体,放空心思。 忽然,我想起一事。我或许是应该就此事咨询青鸟的,只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令人震惊和混乱的事情了,以至于这件我本来总是挂念在心头的事,居然叫我给抛到脑后了。 这件事就是我之前念念不忘的怪梦,在梦里,我总是在山林里拥抱着柔软而又惨白的女体,与似人非人的“它”交欢。 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它”的真实身份,连只鳞片爪都没有摸索到,但是“它”对我的生活所造成的影响,却不仅仅局限于在梦里对我进行高强度的“性骚扰”而已。 这个“影响”,详细说来却是叫我难以启齿,扼要地说,自打做了这个怪梦,我就对女人完完全全失去了欲情。 不是在生理上出现了问题,而是心理上的。说是心因性阳痿未免言过其实,我的相关功能依旧正常运转,只是不知为何无法对生活和屏幕里的所有女人产生欲情。当然,我的审美观也没有出现丝毫问题,依旧能够分辨出什么女人是好看的、又好看在哪里,但就是无法产生“充血”的感情。硬要说的话,就是“癖好”彻头彻尾对不上的感觉。就像是喜欢丰满异性的人看到了干瘦的、喜欢娇小异性的人看到了魁梧的,而我的心理症状或许比这还要病入膏肓。前段时间还看得津津有味的影片,现在去看居然生不出丝毫感触。 反倒是在梦里,对着那个似人非人之物,我却重新找回了燃烧得无比旺盛的欲情——不对,与其说是自己找回了欲情,在梦里的我不如说是全然成了另外一个人。 听说在某些乡野怪谈里,有的邪物会潜入男人的梦里,拟态为美丽女性的外貌,以下流的方式摄取精气。 莫非我在现实中之所以会对女人失去欲情,就是因为在梦里被吸走了太多?这倒是相当符合某些古典志怪小说的思路。 但是,为何偏偏要将背景选在那处山林里呢?“它”又为何偏偏找上自己? 还是说,“它”并非未知的邪物,而就是前桌的厉鬼入梦,要惩罚独自获救的我? 等下次见到青鸟,再去咨询她吧。 我怀揣着疑惑和打算,缓缓地沉入了睡眠。 但这次,我没有再做那场富有艳情意味的怪梦。 新的梦造访了我的意识。这是一场极其单调的梦。在梦里,我只身行走在一望无际的黑暗里。往前看是黑暗,往后看也是黑暗。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但总觉得不应该驻足不前。我麻木地行走在黑暗里,也不知道行走了多长时间,一些变化出现了。 黑暗不再是纯粹的黑暗,四面八方隐约浮现出了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而且,我麻木的心灵也逐渐地恢复了活性,开始知道对黑暗和影影绰绰的东西心怀不安了。 当我基本上恢复了所有心灵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挂在黑暗的上空中。 抬头看去,那是一轮银色的圆月。 原来周围那些影影绰绰的东西是树木,因为月光挥洒下来,所以才隐隐约约地显露出了自己的轮廓。 我倏然从梦里惊醒。 然而,我没能够在旅店的床上醒来。 我依然孤零零地站立在无名山的黑暗树林里。 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