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锅已然架好,灶里也已经添好了柴禾,方凡静静地守着这锅饭,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灶中的火苗。 记得那是一个深秋,当时小小的方凡无父无母,连名字都没有。他天为被地为床,能活下来简直就是因为玄宗皇帝励精图治导致世道富庶。 当然,再好的世道、特别是封建王朝,那都是有幽暗面存在的:就比方说小方凡这样的孤童,他到底背负着怎样的仇恨或是辛酸,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 在那个深秋的那一天,大约晚上会下雨。 小方凡终于找到了今晚上的避风之处,他带着不知道从路边捡来的一件破皮袄子,虽然那东西破了几个洞,但是鉴于方凡当时身体很小,所以也就凑合用了。 只是有个很大的问题亟待解决:小方凡已经两天半没吃过东西了 上次吃东西还是在路边的茶棚,好心的卖包子的小贩给了他一个卖剩下的包子。 此时的小方凡已经饿得头重脚轻,估计再有一两天不吃东西,就步入危险线了吧。而距离最近的城镇,则最少要再走三天——那还是按状态很好的成年人的脚程算的。 也就是说,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小方凡搞不好会死。 而这时候,打南边儿来了个中年和尚,手里捧着半个馒头。 小方凡看到那半个白花花的馒头,眼睛都亮了 而和尚也看到了小方凡。 那时的方凡面黄肌瘦,骨瘦如柴,肚子还因为常年饥n顿也不饱一顿,显得有些浮肿。 和尚见了,心生恻隐,虽然他手里这半个馒头是他这两天来唯一得到的口粮,就这还是他化缘的时候顺手给一位摔进沟里的樵夫正了骨人家给他的。 然而他还是把馒头给了小方凡,同时还用他温和的嗓音念着佛的名字:“阿弥陀佛,造孽啊” 小方凡知道不能用脏手吃东西,否则会拉肚子从而导致不止吃了东西白吃甚至会消耗更多体力和宝贵的时间。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用嘴接过了馒头,然后叼着馒头到一旁的小溪边洗手,然而 他没注意到那个馒头在通过他的唾液浸湿后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变散了。 所以,当他洗手洗到一半时,那馒头“噗通”一声就那样干脆地落入了小溪里,缓缓地顺游而下。 这天有两个画面方凡记了一辈子:一是那个白生生的、白到刺眼的馒头在一片灰暗的秋色中,在那条小溪里飘走,一边飘还一边缓缓分解,馒头的面粒子在水中一点点散开的画面。 二是那个身着灰色僧衣的、风尘仆仆的和尚给他馒头时那张带着纯粹善意的笑容。 和尚也看到了馒头顺着溪流飘走了,他走到方凡的身边,蹲下来拍了拍方凡的肩膀以示宽慰,然后惋惜地表示自己也没有余粮了。 再然后,看着方凡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那馒头最后承受不住水流而彻底散开并且沉入水中的地方,这画面让和尚不寒而栗。 就算现在是个好世道,也终究是有许多令人心痛的事啊。 和尚在此时做了个决定,而这个决定也影响了他接下来的一生,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 和尚没再说话,他只是直接背起了小方凡,就一口气走到了五里外的茶棚,进去二话不说就把那根已经陪伴了他许久的行脚杖子跟店家换了粥饭。 那店家也不是什么坏人,看和尚的杖子是铜的,也算是多少有点份量,还搭上了够这两人吃好些天的干粮。 小方凡与和尚在茶棚里慢慢地吃完了店家端来的白粥与米饭青菜,吃完后和尚问小方凡:“孩子,贫僧还有贫僧的事要做,不能带着你上路,不过贫僧和你有缘,可以给你找个去处,你可愿意去?” 对于方凡来说,这个和尚此时无论对他说什么,他都会照做,于是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和尚当时就掏出了张皱巴巴的黄符,那张符可以联络到玉京观的武德上人一次。 这是早年间和尚还年轻时四处行医,那武德上人路过,对这和尚是看着就喜欢,就给了他三张这样的符。 其它两张和尚怎么用的暂且不说,这最后一张和尚是已经决定用在这儿了。 那符虽然皱巴巴的,可依然不影响使用,在和尚召唤后半个时辰武德上人就已经出现在了茶棚门口。 和尚见到武德上人,就直接表示希望上人带走这个孩子,无论是收他为徒也好、就让他在道观里打杂也好,总之给他个去处。 而武德上人也没多说什么也就应下了这事。 之后的事情,大抵上就是方凡在武德上人一路上的照料下,在到达玉京观之前就养好了身体上的各种隐疾(其中包括某些在当时的医学角度上来看的不治之症),进了玉京观则被武德发现天资聪颖,就干脆收了小方凡当徒弟。 而那个和尚,方凡就再也没见过,直到 直到玄宗皇帝安排他与东渡时的护卫对象见面。 几乎二十年前的那个,可以算是给了方凡整个人生的、笑起来很温暖的和尚,就是如今的鉴真和尚。 “哔啵!” 一个柴火里溅出的火星子在方凡眼前炸开,将他从回忆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此时整个厨房中都是满溢的饭香。 方凡嘴角带着笑意,确认好饭熟了之后,处理好厨房,端着饭锅就回去继续喂饱那些神明们去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众人终于是吃完了这顿一波三折的饭,在场所有人(除了荒川河神)都吃得爽得一批。 此时众人的状态为:河神坐在原地拎着酒壶喝着最后几口酒;惠比寿一本正经地坐在河神旁边喝茶;鱼头与虾在溪边不知道在嘀嘀咕咕什么;稻荷神告辞离去;而一目连正站在神社广场中心那棵巨大的樱花树的树杈上静静地吹着笛子。 笛声静谧清越,仿佛诗化了世间万物。 方凡不太懂音乐,可他听着这笛声就感觉心安。 说起来,从第一次见到这个一目连开始方凡就对这个‘莫名的比较弱小’的风神没什么恶感,再加上这个一目连好像知道很多事的样子最重要的是,在两位‘强大的’神明的正面冲突的夹缝中,一目连竟然第一反应是保护那一桌子菜。 不浪费粮食的人都是好人啊! 默然不久,方凡忽然想起第一次遇见一目连时的未尽之事 想到了就去行动——这是方凡在玉京观所上的第一课的主题,当然后面的进阶课程还有诸如‘多想几息就去行动’以及‘想过三遍再去行动’还有‘如何在一息之间想上三遍’等等。 总之,方凡当场就把想法再次付诸于行动了:只见这货掏出一张羊皮纸,直接运起身法一跃,就像云雀窜天一样轻轻跃到了一目连所在的那根粗壮枝丫上,整个人随着那树枝的轻微摆动上下起伏。 一目连停下笛声,看着方凡,想说的话已经写在了眼神里:“有话就说” 方凡故意食中二指拖住下巴,作出了一副思考的动作,说道:“听说你是一道诞生于山顶上的龙卷风啊” 一目连心想,这不就是听我说的嘛 不过他还是不紧不慢地回道:“是,但那又怎么样呢?” 方凡也不多作考虑,直接就直话直说了:“那么你是被人们祈求不要下山来祸害村庄所以才一直都无法离开那山顶的吧?” 一目连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方凡说的内容就更露骨了:“也就是说,现在你既然下了山来,你”他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你已经快要死了吧?”说着,这人还手舞足蹈(没错,在树枝上)地比划着:“你现在老是待在别人家里蹭香火也不是个事儿啊,你只不过是从被困在山上变成了被困在这里,没什么区别的呀” 说到这里,一目连已经知道方凡这货想干啥了,然而他仍然对这事儿表示不悦:“你怎么对骑龙卷风有这么大的执着?你以为是站在风眼上摆个很飘逸的姿势往前飞?看你刚吃完饭我就不让你亲身体会了,实际上能让你把昨天吃的饭都吐出来。” 而方凡却是说道:“啊非也非也我并不是要说坐骑的事儿,现在我已经有很好的坐骑了。”说着,他还把兔大壮从袖子里放出来了,并且示意兔子去厨房后面自己吃东西去(方凡记得这兔子是要吃肉的,而此时的厨房后面还有做饭前剩下的一些带肉的骨头)。 方凡处理完这件事,接着说:“你想啊,我之后是要在扶桑各地找人的,如果你我签下灵契,那么你就至少还能再苟上一段时间,你能跟着我到处看看”说着,他神色一正,道:“我可以答应你没必要的时候不使唤你,那样的话你就能够到处游玩了,岂不美哉?” 一目连倒是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建议,然而,思考过后,他说道:“虽然听上去是好事,而且你说得也很好听,可实际上不还是骗着我签卖身契吗?” 方凡再次发动了被动‘开了光的金口’,他一摊手道:“我可以保证我不会像各种阴阳师使唤式神那样使唤你,毕竟你除了生火鼓风之外对我也就没什么用了。” 一目连花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与语气,竟然被一个愣头青嫌弃了这种事是的确不太好忍的,他沉默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你都能随随便便就打赢我了,还要签我干嘛?” 方凡笑道:“当然因为你长得好看我喜欢你” 听到这种虎狼之词,一目连绷不住了,直接用一种怀疑加上警觉的目光瞪着方凡,同时还紧了紧自己的领口。 只听到方凡续道:“那是不可能的。” 此时惠比寿插了句嘴:“说话大喘气可不是好习惯哦你刚刚的发言可是把老朽都吓了一跳啊” 方凡没接茬儿,只是一本正经地凑上羊皮纸,直勾勾地盯着一目连说着:“我的意思是,爱惜粮食的都是好人,你就这么等死太可惜了,我觉得我们也许可以成为朋友?” “哈!原来和你小子做朋友的第一步是签卖身契啊?” 看来荒川河神今天的兴致的确是高,这都吐起槽来了。 方凡就没敢接这茬儿,只是凑着羊皮纸,再掏出了一枝细细的朱砂笔,就差把这两样儿直接怼到一目连脸上了。 列位啊,风是一种几乎存在于空气环境中的每个角落的现象,它们整天就在平原上、山林中乃至海洋上跑来跑去。 而风神,自然而然地是一种本能地热爱旅行的存在。 所以这个提议对一目连的诱惑力是非常、非常大的。 此时的一目连已经拿起了那枝朱砂笔,正要签下灵契,只听得荒川河神大喊一声:“停下!” 方凡这绷不住了啊,眼看煮熟的鸭子被人揭开锅盖儿往外放,他也顾不得可能会被摁在地上打了,这家伙直接就上嘴了:“我的河神大老爷诶!你干嘛非要拆我台嘛!” 河神冷笑着,清挥着折扇道:“你们玉京观的灵契就用的这种?” 方凡愣了一下,拿着羊皮纸就对着树下的河神:“本来有好多种的,但是我除了打架就几乎啥也不会所以只会这个。” 眼看他这不以为耻的态度,河神直接呵呵了:“呵呵,那你这灵契签下去,你怕不是要当场去世啊”说着,他甚至还说道:“等你当场去世后,吾会想办法把你的尸体送到玉京观的。”说完,他便低头喝酒,作出一副不再理会此事的样子。 谁料,方凡扑腾一下就从树上跳了下来,跳到河神边儿上就直接给跪了,嘴里还念念有词:“怎么回事嘛,恳请前辈指点啊!” 河神看着这货那廉价的膝盖,以及揣摩着这人那可能更加廉价的节操,不咸不淡地问他:“那你说说,你学会这个的时候,你师父怎么跟你说的啊?” 方凡一脸节操碎了一地甚至都不扫扫(也可以叫做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竟然在这样的表情上愣是挤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憨笑的笑容:“我师父说啊,这种灵契,只要是我打的过的都能签。” 河神听到这话直接就笑了起来,这次不是冷笑之类的,而是某种发自真心的好笑,笑着他还道:“嗯,不愧是玉京观的,不过!” “不过什么?” 河神一指一目连:“你师父可不知道你一个连画符都不及格的小娃娃能签下来一个神啊。” e 方凡默然,一目连默然。 还是惠比寿悠悠地吐了个槽:“风神这么弱怪谁去嘛。” “总之!”河神强行把话题掰扯了回来:“你这种签法,是要看到签下的对象的记忆的,而一个神明、特别是风神这种存在很久的神的记忆,不是你个小屁孩的脑子里装得下的。” 方凡即答:“不就是在山顶上卷着发呆么?我能啊!” 此时,一目连幽幽地道:“我记着每一个信徒的人生” 于是方凡秒怂了,他当即给河神又倒上一杯酒,嬉皮笑脸地道:“那您给支个招儿呗” 河神白了他一眼,结过酒来,同时还有个杯子自己飘到了方凡面前的半空中,而酒壶则自己往那杯子里倒了一杯。 方凡下意识地接过了杯子,河神说道:“那么,你去给吾做一件事,吾就给你个解决方案!” 方凡直接伸手就和荒川河神碰上了。 “那,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