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忘又过上了往日寡淡的生活。三点一线,兢兢业业。 当他以为生活会这样平静的过下去时,入户门垫上离奇出现了第二封信件。 这让沈忘意识到,樊卫国仍在某个角落窥视着。这个念头令他感到一阵恶寒。 当即,他关紧门窗,拉合窗帘。头一次感觉到了无法降伏的无力感。 沈忘想到了搬家,但只要不离职,他仍在这座城市里,樊卫国总会再次找到他。这无疑在烦恼上增加了不必要的劳力。 寻求警方帮助,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沈忘没有实际性遭到骚扰、跟踪,他不过只是收到了两封没有任何威胁的信件,根本达不到受理的条件。 沈忘所能想到的最后一个解决方法是抓住樊卫国,揍他一顿,让他远离。但沈忘连他在哪都不知道。 如同暴雨前沉闷的天,沈忘的心情糟糕透了。此时他觉得自己就像蛛网里挣扎的飞蛾。织网的樊卫国究竟为了什么纠缠他?他可不相信只是单纯为了找到万鹏里,查明他父母死亡的真相。 说到底,樊卫国跟爸爸的情谊还没有好到可以为之付出到这种地步。 满怀不解的沈忘拆开了第二封信件,里面是数张照片,一封十几年前的求职简历和一张盖着钢印的白色卡片。 卡片与名片大小相一致,钢印使上面记载的内容不易被察觉。沈忘用铅笔将突出的反面涂黑,显出一串数字,是一串手机号码。 沈忘不知道这串号码背后关联的是樊卫国还是别的什么人,但他隐约预感到,这串号码会改变他的人生。 简历姓名一栏写着“万鹏里”三个大字,是个微胖的男人,三十出头,满脸横肉。 照片上的人与简历上的人相差甚远,只能依靠相似的神情判断为同一个人。 那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发福男人,挺着啤酒肚,双层下巴,头顶秃了大半,两撮夹灰的毛发像是某种绒毛玩具黏在耳朵上方,满脸被富足生活滋养的油光。男人身后是蔚蓝的海,种满棕榈树的岛,浅海区里有人骑着摩托艇在徘徊。 沈忘盯着艘摩托艇上的两个人瞧。他们身穿黑色作战服,单肩挎枪,即使因为远距离而模糊了面容,也能十足感知到嚣张的气焰——海盗。 安全海域没有海盗。樊卫国用证据向沈忘证明,万鹏里就在环星洋。 沈忘不知道樊卫国为什么这么执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认定万鹏里与车祸相关。 沈忘只知道,自从收到这封信件后,他平静生活又一次被打乱。 潜意识里的愧疚和无法压抑的情感,以及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使沈忘在一个深夜做了噩梦。他梦见父母大声责问他,为什么弃他们于不顾。梦见火化厂前的那片荒草地,梦见堂姑怀里抱着的两个陶罐。 他连滚带爬地跑进杂货间,从深藏的角落里搬出一个收纳箱。触摸到它的一瞬间,沈忘不停地发颤,就像帕金森患者。 收纳箱里是沈忘所能找到的跟父母有关的东西。两本相册,妈妈喜欢的书,爸爸热爱的橄榄球。还有一些贴身物品,以及老房子的钥匙。 这一刻,他迫切地想要看看它们。 翻开尘封数年的相册,沈忘脸色惨白。他看着照片上幸福的男女,胸膛剧烈起伏,气流在鼻腔里快速涌动,但他仍感到一种可怕的窒息。 忽然,他将一张两人恋爱时的合影从相册中摘出来,转头冲出家门。 凌晨三点的街上常见醉鬼东倒西歪,却难得一见,穿着睡衣狂奔的人。 沈忘光脚跑在马路上,在春寒里喷着热气,他朝前跑,觉得肺部一阵阵干裂的疼,好似马上会“砰”的一声炸开。但他顾不上停下喘口气,一直跑到一处巷子,拍响一扇门。 不一会,屋主高声叫骂,哒哒的脚步声满是怒火而来,“哪个混蛋大半夜不睡觉!欠收拾!” 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沈忘立即将肩膀迫不及待地挤进去,惊得屋主连连叫唤,“谁啊!谁啊!你有没有功德心!嗯?沈忘?” 高阿吉坐在工作台前,一手扶着沈忘的大腿,一手捏着照片,瞥一眼他褪下的蓝色睡裤,疑惑地将脸皱成一团,“我说沈忘,你这大半夜发什么神经,跑来纹你爸妈的头像?” “你别管。”沈忘脸色苍白,因为长途的奔跑而气喘,他抿着嘴,死死盯着自己的左腿。 “稀罕管你。”高阿吉撇撇嘴,“那我可说好了,我管纹不管洗,你要是改天找我来洗,我头给你拧掉。” 沈忘冷着脸沉着嗓子胡乱应了一声。 两天后,沈忘拨通了那则号码,递交了辞呈,编造了一个不限时长的穷游借口搪塞了收养他的大伯。 做完这一切,沈忘躁动的心,终于静了下来。 沈忘不想去猜测樊卫国到底有什么目的,也不想细究万鹏里与车祸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只想求一个安稳,他要亲自去问一问万鹏里,不管万鹏里的答案是什么。 环星洋太危险,沈忘也许会死在那,所以,他带上了父母。 一个月后的清晨,沈忘坐上一辆高脚车离开这座城市时。樊卫国来到公墓。 他给沈家夫妇上香,轻轻拂去格子上的灰尘,摆上两杯酒,“维英,龄歌,别怪我,我也是为了活命。死太可怕了,你们不懂,因为你们死得太轻易了,不知道等死是多么可怕的事。我病了,病得太严重,现在有个机会能活,我得试一试。但帮助我的那个人指名道姓要他,我只能千方百计将他弄过去。幸好他是个重感情的人,自己想通了,否则会有人强硬带他去。不过你们放心,他年轻力壮,会活着回来的。” 其实樊卫国心里明白,沈忘大概率是回不来了。对方手里握有那种新型药剂,就注定了不是普通人。递交来的信件也绝不是普通人能从环星洋寄来的。普通人也无法让他一个流浪汉那样随意进出中高档的小区。被这样的人盯上,存活的几率是多少,谁也不好判断。 但那又如何呢,只要有了药剂,他就有活的机会,至于沈忘。他有些愧疚,但也不过一瞬。如果沈忘真的回不来了,樊卫国会在这间小格里再添一杯酒一柱香。 2029年4月17日,晚,十一时,邶风国南端沿海小镇一至深夜,万事具休,除了道路主干道,其他地方的灯火零星将息。 早春时节的海风,捎带着一丝夜间的凉,但因为地处南端,不至让人觉得冷,倒颇有些凉爽。 小镇沿海筑有一条绵延海堤,靠海一侧的斜坡在海水经年累月的冲蚀下,已斑驳,偶有坍塌碎裂的石块滚落,露出破败的窟窿。 在这些窟窿下方,歪歪扭扭泊着众多小型渔船,在无人的深夜里静悄悄随波而动。唯有一艘渔船亮着灯,灯下蹲坐着一个渔民打扮的中年男人,手里夹着烟,在海风里等人。 男人白日当渔民,夜晚当渡船工。渡船工当得清闲,一个月干活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挣钱,一次的钱能顶四五天。活也简单,把人从岸边送去深海区,就算做完了,往返不过一两个钟。就是得有耐心等人,也得冒些风险。 男人一口,风一口,一根烟很快就抽完了。他又点燃一根。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男人想不明白。比如都是人,怎么别人活得那么潇洒自在,他就两兜空空,为了活命,就得栓着脑袋当渡船工。 又比如,这个年代,有的人终身上不了岸,怨天尤人活了一辈子,有的人放着内陆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海上遭罪。 真是想不明白啊,内陆再难,有海上难吗? 直到第三根烟燃至半时,一辆黑色高脚车才慢悠悠穿过黑暗,停在渔船跟前。 四周寂静无声,显得车辆发动机的声响有些刺耳。 男人爬起身来,不说话,静悄悄地站在船头望着车。 车灯有规律地忽闪几下,打出事先确定好的暗号,男人将半根烟叼在嘴里,招了招手,示意上船,然后弯腰把踏板搭上海堤内侧修建的台阶。 那头车门拉开,从车上下来一个高个青年,穿短袖t恤和运动裤,笔直朝着渔船走去,渔船悬灯的光点映在他黑眼睛里,像一团火。 放好踏板的男人抬头看见他,微微愣了神。 青年模样生得极好,方圆百里乃至这个小城里都没有这样好模样的人。一看就是过好日子的,唇红齿白,浓眉大眼,往跟前一站,视线就会自发往上靠。 渡船工想不明白,这样的人跑去海上找什么罪受。 这个青年,就是沈忘。 沈忘三两步踩过踏板上了船。 渔船打着发动机,咄咄响着朝深海区驶去。 离海堤远了之后,主干道的灯就看不见了,船头悬着的灯成了方圆唯一的亮光。 浓稠的夜色包裹着他们,仅有渔灯黄澄澄的光罩住船头。 忽然,渔灯灭了,发动机也熄了。沈忘吓了一跳,想问一问缘由,却发现灯一灭,什么也看不见了,渡船工也隐在黑暗里,好似整艘船只有他一个人。 但船还在朝前移。 渡船工改用了桨。 因为看不见,听觉更灵敏了,桨入水的声音,格外清晰。 沈忘看着面前糊成一片的黑暗,徒然间,预感以前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