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没了初一的灿烂,空气也更低了几度,都快到零下三十。天空中飘起了薄云,零星的飘起了几朵雪花,太阳初见,白区密集的蜂窝屋顶上空升起了薄雾。初二是α城的“谢师礼”日。 没了工作日的繁忙,知鸣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宁静的清晨,五公里的路途上竟没遇见一个人,他似乎听到了一栋栋小房子在薄雾中呼吸的声音,那微弱的雪花掉落在地上也似乎有了声音。虽然路途不远,但一直上坡的路程还是让这刚满六岁的孩子累得气喘吁吁,喘着的粗气从口罩中呼出,白气团团。他也第一次感受到心脏如此快速与剧烈的跳动,仿佛另一个生命就要从身体中蹦出。 朗旦和知鸣从家里步行出发,垂直高度攀爬了百米,几乎快到白区的边缘,已经能清晰的看到一公里外的雨海之瀑,那是命格城重要的军事防御城墙。瀑布高达百米,流水声隐约可听见,空气气流更加明显,风将两人的衣领吹翻。 知鸣向上拉了拉口罩,这是他第一次在户外零下30°的寒冷中逆行,寒风刺骨,虽然有防寒服的保护,但他的内心已冻成了冰柱。雪地上,两排一大一小的脚印如衣裙上密密的线脚,从白区底部一直拉到了顶部,又长又远,直到一个石屋前停下。 石屋外墙足足有四层楼高,大小不一的小石头密密的砌筑成一根直径八米的大石柱,如一根巨石雕塑屹立在雪地中。高大的石柱上仅有一扇不到一米宽两米多高的狭长小木门。 木门紧闭,仅在右端嵌着一奇异的门把手,门把手为黑色金属材质,形状似上古时候的站立的野鹤,野鹤的脚下有一卷云图案,图案上写着四个类似于古文的汉字,如果懂繁体字的人就会认出这四个字为“元本培固”。知鸣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特别的建筑构筑形式,惊奇感十足,之前那百米的攀爬也是值得了。 朗旦拿出了一粒降氧丸递给了知鸣吃下,自己也吃了一颗,并叮嘱知鸣进去之后少说多看多学。随后他走到木门前,依次按下了“固本培元”四个字,把手上的鹤与云就分开了,朗旦知道这是门栓已经打开了的信号,他用力推开了门,示意让知鸣进去,知鸣又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不,它不是一个世界,而是超脱于他所不能想象时空,或者,一个全新的人类境界。 石屋内部如一圆柱体的山谷,山谷被无数层楼板分割,楼板被直径不等的螺旋形上升的透明体打破,顶部的天光一泄而下,经过层层叠叠的反射,形成了多变的光影空间。透明体中还包裹着一棵体型崎岖的向上攀藤的古树,古树零星的叶子遮遮掩掩,使得光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大树旁便沿墙一面是从屋顶一泄而下瀑布,瀑布沿墙细细留下,竟没有噪音,反而像娟娟细流,叮咚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让空间显得更加深远。细流到地面后沿圆形的墙环绕一周,围合出中间圆形的平坦的水磨石地面。 水磨石已被磨得爆浆,仿佛有千万次的摩擦曾在这里碰撞。透明体之外,低处的楼板被做成了橱柜,橱柜有些开敞有些紧闭,那些紧闭的橱柜里面仿佛又关闭着另一些神奇的世界。再远一些的楼板被白色的纱幔遮住,里面的软织构成的柔软世界让空间中的神秘又多了一份缥缈。最高端的楼板竟是透明的,从底下看上去透明的楼板上仿佛摆了几颗黑白棋子,棋子仿佛一直在往下掉落,却始终也没掉落下来。 突然,一个穿着白衣的光头老人出现在了一颗黑色的棋子上,他慢慢的站了起来,借着层叠的楼板,竟一级一级的弹跳了下来!在这螺旋形空间里,由上而下,动作灵敏飘渺,仿佛空间的每一个部位、每一次转折都是为了他的身法而生。还没等知鸣反应过来,他就出现在了圆形的地面中心。 再定睛一看,老人有着白色的眉毛,白色的长胡须,怪异的白色长衫更是让知鸣觉得,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类。然而周遭的环境与他如此和谐,仿佛自己才是不该出现在这个时空的物件。 “哈哈哈,我的好徒儿,为师在这里恭候多时了!”老人大笑了起来,见到朗旦就跟见到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开怀大笑,笑声响彻了整个石谷,中气十足。 知鸣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来,朗旦就已经脱好了外套,露出了强健的上身,只剩一条长裤和白色面具。他一个飞跃也来到了圆形中间,一个重拳向老人挥去,两人立即进入了打斗状态。两人在螺旋形空间中忽上忽下,拳脚碰撞声在空间中不停回荡着,忽快忽慢,如巴赫平均律来回变调,让人畅快淋漓。 几十个回合下来,朗旦的额头上、身上就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出拳变得慢了下来。而老人却不见一点疲惫,面对朗旦的进攻游刃有余,体力如初。知鸣试图将自己从这个不真实的空间里拉回,而老人超乎常人的体格和动作,却又让他沉迷了进去。他竟变得有些喜欢上了这个空间,不再去思考眼前的一切有多么的违背常理。 突然,老人跳到了他面前,一把捞起起了他,向上几个弹跳,就将他拎到了最顶层的玻璃顶上。他将知鸣放到了一颗白色棋子上,又迅速回到了与朗旦的战斗中。知鸣整个人趴在了棋子上往下观看两个人的比拼,近一个小时后,两人终于结束了比试,回到了棋子上面,朗旦汗流不止,老人平静如初。 朗旦盘坐在白色棋子上,而老人盘坐在黑色棋子上,头顶宽大的天窗照亮了三人围坐的这片空间,蜿蜒的古树上零星的树叶摇曳着,树影掉落在空间里。两人并未说话,只是用眼神进行交流就仿佛能读懂了对方的言语。 这时,一个木偶机器人推过来了一个直径四十厘米左右的半球桌,桌面下凹,里面放着一套天青色茶具和一只铁壶。 老人按下了烧水键,不一会儿铁壶里的水就被烧得翻滚,壶嘴冒出了白烟。老人将灰褐色的茶叶倒入了另一只小小的天青色茶壶中,又将铁壶里的水倒了进去,干枯的茶叶被沸水烫得吱吱作响,空气中瞬间弥漫着一股带水仙花味的茶香。 老人举起茶壶,将茶水倒进了三个茶杯,随后依次将茶杯里茶水倒入了桌面上的小圆孔内。随后,他又举起铁壶和茶壶进行性了同样的操作,随后将茶杯放推到了知鸣和朗旦面前,自己也拿起茶杯喝了起来。 知鸣学着朗旦的样子,用右手端起了茶杯,左手托着杯底,慢慢的送到嘴边,先闻了闻茶香,水仙花香让知鸣感到一阵熟悉和温暖,那是妈妈的味道。他又望了望朗旦,然后学着先用嘴抿了抿,味道与平时喝的饮料有天壤之别,他是第一次尝到如此特别的味道。 接着他又啜饮了一口,啜饮的方式在口腔里形成的小气流将刚才饮入的汤水在嘴里迅速雾化,茶水的香气被放大充满整个口腔,唇齿和舌头都浸泡在浓香的茶水中,然后将它吞进肚子,滚烫的茶水下去,知鸣感到全身都充满了热量。 一杯下去,知鸣将茶杯放回杯垫上,老人又添上了茶。知鸣望了望老人,微笑着用眼神示意感谢。老人也用混沌中带着透彻、刚毅中带着温的眼神回望着他,知鸣感到了和蔼、温暖与力量,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与众不同的眼神,仿佛他的眼睛里装满了整个宇宙。 知鸣又喝了一杯,他觉得眼前的这位老人仿佛有一股魔力,虽未语,仅仅是通过饮茶中的眼神和动作交流,就让他喜欢上了这位老人。他并未喝第三杯,喝完后只是静坐在那里,看着一旁的朗旦快速五杯下肚。老人在一旁摇了摇头,浅浅的笑着。 饮茶已半小时有余,知鸣心中已堆积了千万个问题想脱口而出,有关这间石屋的,有关刚才打斗的,有关饮茶的,更有关这位老人的,他很想认识这位老人。他显得好奇又有些着急,却又不敢轻易打破眼前的这片安静。 老人看出了知鸣的心思,先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老人开了口,望着知鸣缓慢的说道:“吾乃说书人,归零命格,已过期颐之岁。寒舍名归零界,只为有缘之人启。今得见六岁小儿闻打斗情景,未见波澜,品茗之时,亦彬彬有礼,着实少见。与君初识,心生欢喜,意在归零否?” 不到百字,老人就将一切说明,虽然古语难解,好在知鸣涉猎广泛,对古文也略有所闻,竟听明白了大意。令他不解的是为何眼前的老人会主动透露自己的命格——归零。 知鸣想了想,随后礼貌的说道:“说书老爷爷,你好,我叫知鸣,今年六岁,与朗旦叔叔是邻居也是好朋友。刚才你们的比武真是精彩绝伦,在我们这个高度机器和智能化的时代,有你们这般痴迷的武术爱好者,是这个时代的福音。今天我是跟着朗旦叔一起来的,他有很多事要请教你,你们先谈,如果有额外的时间我再请教你。” 说书人和朗旦一致的向知鸣投去了赏识的目光。说书人点了点头,示意朗旦先说。朗旦这才开了口:“师父,他人是否可以从根本上扰动一个人命格?” 说书人看了朗旦一眼,似乎有些吃惊:“天赋命格,命格逆战不可为。命格术虽有所为,但命格显现的周期甚长,命格的显现乃本命所为,亦或他命所为,难以断定。固本培元,他人是无法扰动一个人的命格的。” 朗旦又继续问到:“如果是身边至亲之人呢?” 说书人拿起茶杯又放了下来,很快说道:“本名体命或有父母、伴侣、妻儿,已为命中注定,具体哪一位随缘而定。至亲仅是有无之分,对本根而言仅为过客。一个人的命格是天注定的。” 知鸣在一旁听着听着,仿佛这些问题的答案是为他而言。能遇到父亲母亲,乃至现在被白狐送上门的“妹妹”,都是缘分注定,他们总会有离开的一天。或许他不会遇到白狐人,生命中也注定会遇到其他人为他送上这个“妹妹”,一切都是他命里逃不过的。同样的,白狐人如果不找他,也会找其他人完成他的终极任务。终极任务完成后,白狐人也会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自己的人生还是牢牢的掌握在自己的手上。知鸣突然豁然开朗,他端起一杯茶,一饮而下。 朗旦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同样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他又继续问到:“如果一个强者将拯救世界的任务交给了一个弱者,何为?” 说书人没有立即回答,他又沏了一杯茶,一杯下肚后,缓慢的说道:“何人狂言世界需要拯救?宇宙有自己的运行规律,由人类组成的世界也有自己的进化法则,这位大人类已经有了本我意识,自有他的命格,小人类岂敢轻言拯救二字?世界或许即将颠覆,我辈也最多算这浪潮中的参演人员罢了。天赋命格,其中的天,这位大人类功不可没。” 朗旦听得迷迷糊糊,他问到:“师父的意思是这个时代已经没有英雄可言了吗?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个体都不可能改变世界,反而是世界决定了所有人。所以,你的言下之意是让我抓住问题的根本——世界的演变,而不是去关注个体的强弱?” 说书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话。他唤出了木偶机器人更换了新的茶桌。天窗的光变得比之前更加强烈,遮阳百叶转换了角度,将室内的光右调节得更加温和。说书人拿起了一只紫砂壶,放进了与刚才不同的茶叶,一股木香味飘散在空中。说书人又点起了一节檀香,放进了香炉,烟雾开始散出,空气的木香更加浓厚了。 今天所见的一切都另知鸣大开眼界,他终于等来了开口机会,他从众多问题中挑出来最值得问的一个:“为何归零?何为归零?归零为何?” 听了知鸣的问题,说书人开怀大笑,他将茶水一饮而尽,似饮了一杯酒那般畅快的笑着回答道:“哈哈哈,我在命格城等了数十年,没想到竟一个小娃娃,畅快,真畅快!哈哈哈……” 他又将茶杯倒满,给知鸣也满上了。他用双手端起了茶杯递给了知鸣,自己也用双手端起了茶杯,做出了碰杯示意,并说道:“今天,我有幸在α城又收到弟子,来,我们以茶代酒,喝完这杯我们就是师徒了。” 知鸣双手接过茶杯,被这莫名其妙的碰杯弄得稀里糊涂,迷迷糊糊的就喝下了手中的茶,大脑里似乎冒出了两个古时的词汇——拜师结义,嘴里还犹豫着小声的念叨着:“师父?”。说书人竟以为他同意了还重重的应了一声:“诶”。 朗旦突然惊呼:“师父,怎么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