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冰蔓延至椅腿,象征灵魂核心的“太阳”也彻底转换成了一片银白。 古涅眼看着即将陷入难以避免“沉眠”之中。 在清醒的最后几秒内,不知闪过他脑海中的究竟是什么情感。 释然?释然于自己终于摆脱了“命运”,成为了自己的主人? 轻松?轻松于自己终于能从这尔虞我诈的痛苦之中解脱,不再去在乎那所谓的“身前事后名”? 还是后悔?后悔于自己当初为何不乖乖听话?最终落到如此下场? 亦或是……最后一丝侥幸?期盼着在压哨的那一秒,绝杀的救援能够从天而降? 古涅却什么都没想。 他进入了一种无我无念的境地,在自己即将崩溃的“灵魂殿堂”中央,他终于能摆脱诅咒了。 他似乎看到菲奥娜眼皮狂跳、额头青筋爆绽地站了起来,仿佛经过了一段极其艰难的思考。 “不——————————” 但她的第一个音节才刚刚出口,就瞬间失了真,恍若老旧磁带被慢放一样,声音被无限拉长后,便消逝在了虚空中。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随之响起的,却是一阵不急不慢、突兀又诡异的鼓掌声。 掌声并不稀罕,稀罕的是出现在这里的掌声。 “!”古涅瞬间自永眠的纯白中回过神来,却惊惧地发现就在自己的一个恍惚,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 是的,色彩!字面意思上的“色彩”! 那掌声仿佛撕碎了覆盖在世界上的某涂层,仅仅须臾之间,一切事物均变成了黑白两色,均匀又令人毛骨悚然。 黑白的天空,黑白的座椅,黑白的瓷杯,黑白的餐车、黑白的糕点、黑白的……两位龙女士?! 古涅下意识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惊慌失措,疑惑不安,警惕大增,生怕这是她们一计不成又施一计。 然而他观察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整个世界失去的不单单是“色彩”,还有“时间”! 时间、她母亲的该死的时间!竟然不流动了! 证据便是菲奥娜依旧保持着他记忆中最后一秒,生动、愠怒又焦头烂额的表情与动作。 辛德拉则老神在在地双手交叉,嘴角挂着若隐若现的神秘微笑,活像那蒙什么丽什么一样安坐在餐桌前! 杯中的咖啡更是构成了一种液体根本无法长久保持的“姿势”,涟漪凝固,水珠浮空,简直就像有什么人摁了个暂停键一般! 古涅首先开始自我怀疑——难道是我停住了时间?我还有这本事?难不成是老子在大难临头之际小宇宙终于爆发了? 将世界变成黑白对于他这个“主人”来说不是什么难事,甚至只要他想,分分钟就可以换一套背景色系。 只不过……他当真有那个本事“静止”住这两条龙吗? 灵魂凝实度差得实在太多了!就连把两个不速之客驱逐出去他都做不到!怎么可能……做到这种堪比“神迹”的事?! 古涅尝试性地用手在菲奥娜眼前来回挥了四下,对方果然没有任何反应,瞳孔之中连一丝最细微的变化都没产生,宛如一座被蛇妖石化的雕像。 同时映入眼帘的手臂使得他兀然察觉到了——自己居然还是“彩色”的! 这也不难说通,既然黑白等于静止,那彩色不就意味着可以活动吗? 就在古涅陷入无边的联想之际,一阵悦耳的音乐自不远处飘来。 同时也是最开始那神秘掌声出现的方向。 琴键起伏,琴弦震动,美妙的乐章于这个寂寥灰暗、被冰霜所覆盖的世界中闪亮登场。 星辰闪动,皎洁的月光映射在原本漆黑一片的水面上,云层消散,朦胧而又梦幻的白玉盘出现在水底…… 月亮不断升高,洒下的月华与黑夜一起,在湖面之上优雅而又恬静地舞动,潮水翻涌,阴、晴、圆、缺…… 无数虚幻的景象随感官灌入古涅的脑海,将他焦虑紧绷的神经恢复原状。 他莫名觉得这旋律有些耳熟,却完全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何时何地听过这首曲子。 松开辛德拉那娇嫩细腻水润富含胶原蛋白堪比果冻凝胶的小脸,古涅怀揣着一颗沉重的内心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缓缓转过身去。 一道人形生物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龙首喷泉旁。 但古涅却看不真切那玩意儿的高矮胖瘦,仿佛餐桌与喷泉之间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帘。 他小心翼翼地踩上已然遍布寒霜的草坪,却没有感受到一丁点寒意。 与其说是时间静止了,不如说是某只大手将他从“三维世界”中拽了出来!他能与其余物品产生交互,但其余物品却无法干涉到他! 如此恐怖的手笔、如此莫名其妙的音乐、如此不请自来的态度……种种要素无一不在向古涅传递着那神秘身影的身份。 他心中已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不知是……魔王还是上帝亲自莅临他这寒酸的灵魂空间了! ceo们既然搞不定,那只有更上层的人物出面了。 毕竟古涅也算是“企业财产”了,万万不能在价值没被榨干前就激流勇退。 喷泉自然也结上了一层冰晶,巍峨耸立的龙首在黑白滤镜的衬托下反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咕噜。”虽说是灵魂体状态,但古涅还是下意识地吞咽下一口唾沫。 再往前行走数步后,顿时有一股“拨开云雾见青天”的畅快感,好似给高度近视患者戴上了副眼镜,一切顷刻间都变得清晰可见了起来。 包括那个笼罩在音符之中的神秘身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架几乎与水池同宽的钢琴,顶盖斜斜敞开,内部飘出熟悉却让人叫不上名字的悦耳之音。 灵动的手指在琴键上眼花缭乱地纷飞,而每一次触碰,都使得整架钢琴自黑白的囹圄之中脱出。 能剥夺“色彩”的神明,自然也可以归还“色彩”。 “镫!”演奏恰好结束,钢琴家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似乎在等待来客先行开口。 神秘人身着一套标致又精美的燕尾服,只不过在袖口以及衣领的宽松度上别树一帜,领结更是鲜红无比,简直是将严肃井然的演奏套装穿出了派对鼓手手的感觉。 “你——”但这些细枝末节此刻都无法入古涅的法眼了,他心中的惊骇在看到对方那张脸时便已如火山熔岩般喷发开来! 他本能地想要口吐脏字来体现他的讶异,但出于对能静止时间的怪物的敬畏,古涅只得欲言又止,憋屈至极,话语既要表现出尊重又要别出心裁不落窠臼,挽回属于自己的颜面……实在是难度系数过高了。 “喂喂……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啊,这位大帅哥?”他本以为自己的嗓音会发颤,但没成想却与平时一般无二。 没错……出现在古涅面前的那张脸,正是他每天洗漱时都会从镜子中看到的那张脸!一张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虽说这位不速之客头发长至披肩,身高更显挺拔,神态更显从容,瞳孔深处的猩红宛若实质……但眉眼与骨架,分明就是古涅的成熟翻版! ‘你们这些……神,难道就没有张自己的脸吗?’他在震惊之间,心中未免涌起了一阵荒谬之感。 只是这位大神的出场方式实在是太过震撼,非但随手”暂停“了那两条古涅直到现在都不敢升起一丁点杀意的龙,更是旁若无人地弹奏起了只属于异世界的乐曲!用意昭然若揭! 他实在不敢、也不能对对方的外貌评头论足。 “你们人类似乎对外貌无比重视,是因为你们辨别个体的途径还停留在最基础的‘看’上吗?”披着某人外表的神终于开口了,他的语速非常均匀、非常平稳,缺乏感情、缺乏抑扬顿挫,咬字吐字极为标准,还拷贝了古涅的好嗓子……但就是让人感到一阵怪异扑面而来。 没有雷霆落下,没有洞穿内心的威势,没有堪比杜比影院的音效,更没有与身份相衬的压迫力。 可古涅却不明所以地寒毛直竖,心惊肉跳! 瞳孔扩张,左手无名指抖个不停! “很奇怪吗?嗯……你们心中所想对于本王来说就像一本敞开的书,一段漂浮在头顶的可视文本,一场附带旁白的舞台剧。” 自称“本王”、不苟言笑的男人,伸出手指于空气中绕了个小圈。 “没错,本王所指的‘你们’不仅仅包括人类,只要不是纯正的博萨斯,所思所念本王皆一览无余。” 生硬的语气,却搭配着精妙的比喻。 “比喻,比喻。本王倒是很喜欢你们人类归纳出的修辞学,比喻可以说是一种检验个体认知整个世界深浅的修辞手法,言语,语言,低效又冗杂的信息传递方式,但……却趣味盎然。” 神明大人不知是褒是贬的评判令古涅不知该如何搭茬。 “没错,本王与同族交流通常并不会‘说话’。” 看出来了。 古涅与这位大神所谓的“交流”,总结来说就是古涅还在“想”,对方就已经开始回应了。 确实高效,却显得有些没有人情味。 “所以为了享受这‘言语所带来的难得感触’,本王从现在开始,就与你建立‘正常对话’。” 古涅这才终于能把卡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吐出来,拿出自己最大的勇气,直视着那双陌生又分外熟悉的暗红色,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了当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您……究竟是谁?” 从辛德拉的只言片语中古涅可以依稀推断出——被她们姐妹俩称作“姑姑大人”的魔王,显然不会是位“男性”,而参照圣光教派那些怪模怪样的雕像,慈爱的上帝也更偏向于女性形象。 当然……对于这种货真价实的怪物来说,性别什么的都是些细枝末节,就好比你一般不会在意即将炸死你的导弹究竟是氢弹还是核弹。 “好问题,好问题。”真正的怪物微微点头,仿佛在赞赏古涅直言不讳,“本王有许许多多的称号、神名,‘血源’、‘龙神’、‘太阳神’……都曾是属于本王的冠冕,修饰本王的词藻。” 他一开腔就好似报菜名一样,随口说出了数个古涅或曾知晓、或曾压根就没听过的、不明觉厉却又以“神”为结尾的专有名词。 等等!龙神?!龙神不就是……古涅当即眼角抽搐地转头看向已然化为“黑白相片”一部分的太古龙姐妹。 “迪亚波罗海德欧乌斯德特与德古燃德敦利斯特都是本王最初的龙族造物之一,如果说本王是龙这个种族的造物神的话,嗯,她们的确可以算作‘龙神的女儿’。” 龙神阁下轻松吟唱出一连串晦涩难懂却又蕴含着某种神秘韵律的单词,导致古涅不得不思索了好几秒方才如梦初醒——原来他说的是辛德拉和菲奥娜啊啊啊! 看来太古龙也像恶魔一样,拥有着类似于“真名”的东西。 “还有一个你可能更加熟悉的尊号,支、配——王。” 当“支配王”平淡又缓慢地说出那几个词时,古涅恍如被一道闪电劈中般抽搐了足足半晌!呼吸倏然急促,牙齿咬住舌头,宇宙大爆炸级别的推测瞬间“诞生”于他的脑海之中! 支配王不就是那个红堡的“原主”吗?!怪不得辛德拉那厮会老老实实守在晨曦城那么多年……支配王就是龙神,龙神就是她的亲爹! 关键是这位身兼数职的大忙神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如此“凑巧”地出现在我的思维殿堂里? 如乱流般湍急的推论填满他大脑的每一条沟壑,其中细究起来有理有据的其实只占一小部分,其余大部分都是些天马行空、仅凭直觉的想法。 简称“试错”或是“穷举”。 既然对方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总能瞎猫碰到只死耗子吧! “本王既然回答了你的问题,那你也需要回答本王一个问题。”谁知支配王大人却对古涅长篇累牍的心理活动视若无睹,抬起手指,从左到右快速推动琴键,在堪称艺术品的钢琴上完成了一遍扫音。 “好的。”他还能说什么呢?说实话,这位“神”比起他想象中的要好说话太多了。不过古涅亦是明白一个道理——只靠几句话就得出的结论往往站不住脚。 “你为什么在最后的最后,还是拒绝了她们?难道你早就猜到本王会来……唔,‘救场’吗?” 似乎是足够形容这场闹剧的词汇实在是太多太多,支配王搜肠刮肚半秒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