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个月。眼瞅着快过年了，沙糖她二姨打电话给水凤说了一件事。 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和往常一样的堂屋钟声，却让正在洗碗的水凤身体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光滑的瓷碗从手指间脱落，碰在结实的地面上，摔成了碎片。水凤楞楞地站了一会儿，没有顾上把摔碎的碗片收拾掉，就出了门，四处瞅，没看见老沙的影子。 老沙正在自留地挖坑，好大的一个方形树坑。他带着“小蚂蚁”好些日子了。俩人很熟络了。这孩子和他一样，属鸡，后脑勺大大的，前额也很宽。一看就是老沙家的后人，只是这孩子五官不像糖糖。微微八字眉，嘴巴棱角分明，嘴唇有点厚。 大耳朵，明亮的眼睛光彩熠熠，塌鼻梁，这一点像极了一共到家里三次，还没怎么熟悉就突然没了关系的小女婿。想到这些，老沙摸出一支烟点燃了，吐出了一口烟雾以后，抬起头，摆摆手，示意“小蚂蚁”过来。 从来没有到过农村的“小蚂蚁”早已忘却了烦恼，三岁的孩子，正处于好奇心满满，探索世界的兴奋期，正伸直脖子，前倾着身子，白嫩的小手笨拙地采摘半坡地沿上的黑色果子呢。 这种植物早已经干枯，可依旧沉甸甸地挂着果实。就像已经不再青春年少的糖糖，挂着“小蚂蚁”这个苦涩的果实。老沙很是伤感。虽说女儿还是以前那样不胖不瘦，样貌变化不大，看起来没受啥大罪。在家的这一段时间，却蔫蔫的，出门很少。整日里郁郁寡欢。 “这是黑悠悠，能吃，你尝尝。娃儿们小时候都吃过。”老沙解释说。 “爷爷，你先尝尝。我爸爸带我爬山时候也给我摘果子，他说老了，要到农村生活。爷爷，你欢迎他吗？”小蚂蚁认真地看着爷爷，想要看出点什么。这些日子，姥姥总嘀咕他爸爸的坏话，他都听腻了，和沙糖糖一样，一听见水凤埋怨唠叨就悄悄躲到另一个屋了。 “爷爷欢迎你和你妈妈来，至于别人不期待。”说完，又跳进土坑继续刨土。 “我知道了。”小蚂蚁点了点头。 “你知道啥了？老沙笑着问。 “你不欢迎我爸爸，其实我也不太喜欢爸爸，可心里又有点想他了。”小蚂蚁”怅然若失。 当然，老沙是不肯在心里原谅这个让自己女儿失了颜面，失了幸福的男人的。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一直没有发作。他知道糖糖心里很苦，眼瞅着一天天消瘦了，无精打采的，没有以前风风火火了。她关了自己近一个月，在房间里也不知道鼓捣什么。这个月去城里找工作了，一直没有回来。 “爷爷，你晚上还教我下棋吧。我会蹩马腿，塞象眼了呢。如果马要去的方向上有棋子，并且和马在一条线相邻，就是蹩马腿，对吧？ “对，小蚂蚁一点就通，聪明。老沙满意地抚摸了几下他的小脑袋，说：“再干一会儿，我们回家吃馅饼。咱们爷俩种四颗梨树，好不好？” “好，我给你数数，等我数到一百，咱就走。”“小蚂蚁”得意地笑了，这孩子数数已经相当熟练了。忍不住地，老沙会想起糖糖小时候调皮捣蛋，七八岁才上学，简单的韵母e不知被水凤扭了多少次耳朵，愣是写不成个样，小时候可没有这孩子这么机灵，讨人喜欢。 到家后，水凤便说起了水英的那通电话。 “英说了，糖糖不能在家里过年，不能住家里，说是离了婚的女人在娘家住不吉利，尤其对于娘家还没有出嫁的女儿来说很不好。英的女儿还没有成家。” “净说些闲话，不让娃住，娃住哪？快过年了，娃也没地方去。去谁家能有在自己家里自在。”老沙不高兴了。 “她一说我听着可不得劲儿了，后来又问别人，是有这么个习俗。姊妹们介意这事。不能因为糖糖坏了姊妹们孩子的运气。”水凤眼睛涩涩的，湿湿的，看了眼老沙。 “别人说啥和咱有啥关系，都是些老顽固，老旧思想，早就该丢掉了。”老沙面色不悦。 “看你说的，我们姊妹关系不处了？搁咱身上咱也顾忌。糖糖任性惯了，不能总由着她。也得让她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做事情也好有个分寸。不是坏事！”水风眼睛一瞪，凌厉地瞅向老沙，下的老沙一哆嗦，嘴唇张了几下，吐出几个字:你说咋办就咋办。 快到晌午的时候，沙糖回来了。一个月不见，人确实变了，看上去没有那么沮丧和消沉了，小脸也有了血色，不再那么惨白了。细长的眼睛又灵动起来，睫毛一颤一颤的。好像菜地里移栽的白菜苗，刚出坑，换了新地方，蔫了两天，重又支棱起叶子，到底是活了。 老沙夫妇打心眼里高兴，女儿的魂没丢。这就够了！没啥过不去的！ 吃过饭，水凤便来到西屋，酝酿了半天，开口了：“糖糖，你到你姐姐家转转吧，你姐带着俩孩子在家，也没人唠嗑，你去陪陪，俩人说说话。” “我姐咋了？需要人陪，我马上去。”沙糖糖没明白老妈的意思。 “她倒是没事情，你姐夫过年该回来了吧。我想着你们姐妹多年没见面了，也该聚聚。这个年你在你姐家过吧。”水凤还是半遮半掩。 “妈，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呢，你忘了那事？我不去。得，我打电话，让我姐过来吧，我可不去姐夫家。”说着，沙糖糖就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要拨号。 “别打，等会先。不是那个意思，”水凤好像没有想好，“你看这叫人咋说，我干脆说明白吧，咱这儿有个习俗……”水凤一五一十地转述水英的意思。 “朋友说，女人长大了没有家，我还不信，现在是信了！离了婚的女人更遭人白眼，我连累你们了，我走!”说着，火急火燎地就收拾行李箱，哗啦一声桌子上的化妆品一下子搂进了一个粉红袋子里。 “小蚂蚁，走！”沙糖糖气呼呼地喊儿子。 可是小蚂蚁纹丝不动，没听见一样，还在下屋看电视。正在播放的是怀旧经典《葫芦兄弟》，一根藤上七朵花，风吹雨打都不怕……显然他意犹未尽，期待下一集呢正。 “小蚂蚁，磨蹭啥呢，收拾东西，咱走，这里不欢迎咱。”冲向下屋的沙糖糖啪地一下关了电视，吓得小蚂蚁大大的眼睛顿时缩小了一半，嗫嚅着：“妈妈，你要干啥，又要走，爷爷下午说了这里欢迎我们，不欢迎爸爸。” “哪那么多废话，收拾东西，快点！”沙塘吼了起来，半点温柔都没有。 “糖糖，你妈也是没招啊，过完年，初六，多呆两天也行，十五以后你就能回来了……”老沙解释着，咳嗽着，直喘粗气，手里的旱烟卷掉地上了。 “此说长，彼说短，不关己，莫闲管。不关我的事，我想留下来和爷爷下棋。”小蚂蚁撅着小嘴巴，恳求地说，“好不好？妈妈，你说过的，弟子规最大。它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事急从权，变化来了，我们要变通！”沙糖糖极不耐烦了。 “我不要变来变去的，我要我自己说了算！哼！” “再哼一个试试！找打呢你。” “如意如意，随我心意，快快显灵，把妈妈冻起来！”小蚂蚁使出了小妖怪的招式。 “没人给你玩哈，我说真的呢。十分钟之内收拾好！”说完，沙糖的高跟鞋声焦躁地飘远了。 …… 屋子里乱作一团。小蚂蚁呜呜地哭了，沙糖糖的高跟鞋在上屋房间里踢踏来踢踏去，来来回回收拾东西。水凤也怒了：“你这闺女，说你两句你都忍不下，怪不得离婚了，你这性子，谁受得了啊？” 老沙也急了：“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是啊，随根嘛，也就我爸脾气好，宠你。除了我爸，谁能受得了你？” “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气死我了，让她走，有本事永远别回来了！” “不回来了。” “气人不？不懂事啊她，养闺女没有用，一肚子气。” 突然，哎呦一声，她扭到脚了。堂屋里不绝于耳的争吵声依旧弥漫在院子里。 …… 老沙深知，小女儿性子火爆，和水凤一个模子浇筑的器皿。气量都不大！俩人在一起超不过三天就得起争执。这小女儿从小不在家里养，脾气水凤这个当妈的总是拿捏不住。或许相似的两个人，战斗起来更激烈。 此刻他不由得想念起大女儿的好来。尽管以往夫妻俩总是惦念着小女儿的好，小女儿的大方和舍得，一包包快递，一次次心意。 …… 院子里的吵闹声惊动了左邻右舍，人们窃窃私语。不一会儿功夫，村西头的白翠花已经知晓了。 “糖糖妈赶糖糖走呢，母女俩成仇人了这，精彩着呢……”白翠花喜上眉梢，这些话他知道儿子不愿意听，没办法，家里没有别人了，她又不能给自己嘴巴贴胶带。 “妈，少管闲事，总打听别人家事情干啥”李冕一脸嫌弃，放下了碗筷。 “这还用打听？母女俩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左邻右舍哪个不说？这个家我还没有发言权了，反了你了！”白翠花马上板起脸孔来。 “我吃饱了。”说完，李冕一溜烟似的不见了。 “兔崽子，有我在一天，你就别想娶她进门！啥眼光，她眼瞅着是过了节的月饼了——没人要，你还穷追不舍当块宝。”白翠花不知怎么，提起沙糖糖，就恶意满满。 年少的时候，她曾把她当做未来的儿媳妇，如今，全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