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铭独自一人站在城墙之上,回想去年的暑日,当真是浮瓜沉李、雪槛冰盘的季节,城中大户总会想着如何多将冰凉的美食吞入腹中,好让浑身的暑气蒸腾而上。新鲜的鹅梨廉价得叫人心疼,每个只需三四钱,就连城中讨食的乞丐都不会对这鲜果垂涎;各大酒楼招来美妓在门口卖力吟唱,好让刚刚推出好酒能够吸引来那些早已身如颓玉的酒鬼。就算市井间偶有争吵也罕见殴斗,毕竟大新国自太宗朝开始,便渐渐有意淡去武风,如今江湖之上也只存武当、少林、唐门、万剑山庄、寒船山庄等寥寥数派还算门徒兴旺。去年的此时,洛阳城中还在为盛大的仲秋节而火热筹备着,那叫一个繁闹,而如今 大新兴运五年夏六月廿日,洛阳。 原本严禁涉足的御街此刻挤满了哭嚎的百姓,漆红的杈子早已被人踩得碎烂,拥堵的人群以致于自玄德门驰入的信骑都无法快速到达皇城。幸赖宋远知引着数十名乌鹏卫持剑开路,这才使得信骑顺利来到四化门前。 大内之中,官家未至寅初便起身静候,他仅带着一名老奴登上高台,愁眉紧锁地望着北面。身后的老奴实在想劝说几句“圣体为重”,但这几十年的陪伴让他太过明白,眼前这位大新皇帝的心中,已经被战事填满。 不顺的战事。 一位年轻的内官手捧着插有赤翎的信报飞奔而来,虽然步伐极快但脚步声却不重。尽管如此,他仍旧遭到了那位老奴的怒视,骇得他急忙展臂俯身,连话都不敢说了。 “鸽奴,呈上来吧。” 老奴名叫葛景忠,“鸽奴”只是皇帝对他独有的称呼。 老奴不敢怠慢,只是一向稳重的他此刻双手却有些轻颤,让人感觉这份信报好似山重。官家缓缓拆开信报,这让他有如火烧的内心得以隐藏起来,让他看上去仍不失帝王威仪。 信报是孟州守将王开地命人送来的,字写的十分工整,但官家怎么瞧都觉得不堪入眼,未几他将信报掷于地上,对身后的老奴说道:“传宋远知来。” 宋远知,本是大新国乌鹏卫四位副指挥使之一,三天前刚刚坐上指挥使的宝座,论资历、论功绩原本轮不到他,但前面的三位副指挥使一人叛变,两人死亡,这才使得他不得不临时接任。 不幸的是,那柄象征着指挥使身份的从龙剑,此时却落在了那名叛贼的手中。 升职的宋远知没有丝毫愉悦之情,在跟随内官奔入大内时,一身武艺的他竟险些失足跌倒。 寂静的太平殿内,全不见往日为民生争吵不休的群臣,皇帝任炯背身负手,听得宋远知轻步走入后,他只是将头微微一扭,低沉且有力的声音便在空荡的殿内回响不绝: “宋卿,王开地遣人送来了军报,就在地上,你自己捡起来看看吧。” 宋远知小心翼翼地捡起军报,仿佛被人指引一般直往那“死”字上瞧。 王开地说,轵关守将并守卒八千人全部战死殉国;王开地还说,孟州危在旦夕,城中军民战死过半;王开地最后说,他宁死不降。 全是“死”字,难怪皇帝将它掷于地上,不肯再看。 “高贼甘为伥奴,引着胡人一路南下,马上就要打到黄河边上了” 皇帝口中的高贼名叫高荷恩,前乌鹏卫指挥使高焱的义子,正是那名叛降的乌鹏卫副指挥使。他并非华民,本是西域疾息国遗族,而疾息国,早在三百多年前便被大新国所屠灭。约一个月前,身兼河东都部署的高荷恩举太原之兵降于尨窟,单从名字便可以看出,身受国恩的他似乎并没有学会感恩尽忠,反倒是引着性如虎狼的尨窟人一路南下,袭破轵关。 这下,洛阳城的头上仿佛悬着一把利刃,叫人时刻难安。 最先做出反应的自然是洛阳城的百姓,为求保全他们不惜抛家舍业,弃城南走。尽管官家并未下令阻拦,但一些主战的大臣却私下里授意军卒不得私放百姓出城,以图在将来为保卫京师而战;另有一部分主张南迁的大臣则早已将家眷偷送出城,纷纷逃至南面的汝州、蔡州避祸。 朝堂对于是战是走一直难有定论,但皇帝任炯还是有些骨气的,他不愿意离开洛阳,宁愿与军民登城同战! 但今日,令皇帝没有想到的是,历来勇烈的宋远知已经改变了心意,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希望皇帝能够以天下百姓为念,尽快“南巡”。 任炯自然明白这“南巡”二字听来顺耳,但其中的耻辱早已不言而喻。 所以,悲愤的皇帝指着宋远知缓缓说道:“朕本欲死死战为何连宋卿你你都” 宋远知面对皇帝的训斥,生平第一次选择了“不从”,他固执地恳求皇帝能够南巡至汝阴,再由淮水移驾楚州。 听到历来主战的宋远知如此说辞,皇帝任炯终于忍耐不住,一掌将自己浑身的羞愤拍于柱上,大声吼道:“当年昏庸如荒帝尚能守得京师,如今为何朕就偏偏要弃城而走?!” 皇帝任炯终究将压在自己心头的郁苦宣泄出来,因为在他心中,即便自己再无能,也不可能比不过那个被逐出太庙、恶谥为荒的可笑皇帝。 宋远知低下头去,缓缓对道:“陛下,此一时彼一时。当年可丹铁骑兵围京师时,大新国无内乱、上下一气,就连异姓藩王都能领兵勤王;而如今,外有胡贼两路凶兵,内有逆民余孽未消,且城中甲士不足两万,如何守得住这偌大的洛阳城?!” 皇帝任炯一下瘫坐在宝座上,久久没有回话,自从位登大宝以来,他第一次在臣子面前展现出慌乱。 “陛下,孟州破在朝夕,再不走便来不及了!” 宋远知的脑袋重重磕在太平殿内的青砖之上,发出的声音可谓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不走!!!” 任铭再一次拒绝了宋远知的请求,他身为皇帝任炯的次子,同时也是大新国的太子,难免年轻气盛、不辨时事。但宋远知终究轻看了这位生在富足、长在尊贵的后辈。 任铭为表与京师共存亡之决心,先是来到太庙哭诉一番,然后自领府兵登上城头,任凭群臣如何劝说,他始终不肯挪开一步。 皇帝任炯身为老父,却对此无力可施,最后只得泪撒銮驾,在看了儿子最后一眼,无奈且悲痛的说道:“太子,国基也;朕虽怯走,然太子风骨足以复振军民” 当皇帝南巡的车驾缓缓驶出朱雀门,百姓纷纷哀嚎相随,不少人为了能够冲破门卒的阻拦,不惜以身冲撞,城内一片大乱,仅仅半日便已有两千百姓死于踩踏。 任铭仗剑而立,满眼悲愤的望着北方,风中掺杂的血腥气令他颤抖;转身瞧去,身旁肯与自己留下拼战的东宫府兵也仅剩下些老弱病残,但任铭早已学会了击溃恐惧的办法。 “不退!不退!!!” 任铭痛打自己两拳,心中的慌乱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这位二十六岁的年轻太子,对着北方高声嘶喊,似乎在向凶残的胡人示威 只是,任铭的喊声听起来更像是秋日的蝉鸣,而他的身躯则看起来像是离群的孤雁,令人徒增忉怛 今岁的洛阳城,不再有冰盆里的四时瓜果,也不再有酒楼里的仙醪飘香,那些受人追捧的美妓早已不见了踪影,早不知是跟随着哪家富户悄悄逃离的。 更为可笑的是,无计逃脱的百姓正在为争夺一两个鹅梨大打出手,全然不见了旧日的光景 四十天后,洛阳城破,大新国的太子任铭战死于洛阳北门。 一年后,“南巡”至金陵府的皇帝任炯率领残部战死于饮马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