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戌正,天色晦暗。 因为大雨缘故不少滞留此地的行商夜色无聊都跑去酒肆胡混,街上也多了批被差遣来巡逻的补差。 哪怕白日里和那位出城相迎的大人有过点头之交,张保真仍不愿在城内被那位大人的眼线见着。虽说他们天师府如今风头正盛,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从他起卦得到的验证来看,邪祟起于西南。 自进城起始,张保真便有意留心当地格局。因为背靠府岳,此地聚风而不散,属于积阴,而镇旁有水则起到泄阴的作用。其他方面倒无甚可说,只能讲是个中下的平常签。 然而,联系之前的大雨,雨水冲垮桥面,为了不影响下游以及两岸交通只能选择去堵上流进水口。这一堵聚阴而不散,晦气自然生。 只如此倒也不至于让这位在道门已经是师祖辈分的本家道长如此火急火燎。 沿街急掠而去,耳尖的他听得前方街角有一队巡逻官差步行至此的脚步,遂一个点地,在纵身跃出一堵高墙之后,身子如凌空展开的飞鹤。他双手摊开,戴在两手手腕处的金镯向外延伸幻化出鸟类翅膀般的虚影。 就在他身子即将下坠时,张保真眼睛一瞟,却瞧见院墙下一个少女正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仿若从天而降的白衣仙人。 许是白日瞌睡打多了,少女晚上精神抖擞,手里还抓有一只不知从哪摸来的鸡腿,这正吃的是油光满面之际突然就听见背后那堵高墙外有人啪嗒踩了一脚的声音,继而抬头与一双清水眸子对上了视线。 然而,只扫了那女孩一眼,张保真口齿轻敲,一句道教真言自他牙缝里挤了出来。 下一秒,那少女便看着那原本从高墙外跳下的道士,身子忽然一滞,紧接着就好像被什么人给推了一下,整个人如拔地而起的鹰隼般飞了出去。 少女惊的下意识张开了嘴,而脚步随着目光移动,她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天空上那渐行渐远的一个白点。那一刻,少女脑子里闪过无数多志怪小说里的情节,而这些最终汇聚成了一句话。 “我去,神仙?!” 仅境界上而言,虽说算不上有多出众,但张保真的悟性在人才济济的天师府也已算相当高的。 凭借此术借风化羽,一展翅便可翱翔百十里,饶是在各派中也算得是上乘中的上乘。 不过若是以灵气驱动,以张保真的修为最多飞二三里便吃不消了,但有师傅亲赐的金风镯在,张保真能以日行千里的速度在空中滑行一刻钟左右,而不消耗太多灵力。 此番,他观群鸟做兽聚,汇阴于西南,结合卦象,料想必是有妖邪。 联想到此地曾为魔教魁首之旧址,时至今日仍少不了有人来此吊唁。 “若是那神火教的便且抓他一两个来盘问,如若不是…” 这位出身研学皆是不俗的道教小天师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狠厉。于他而言凡人之命尚如蝼蚁不足为惜,更堪邪魔外道。 … 城郊外十里荒郊,此处先前乃是一破旧山庙,供奉风神雨神龙王爷等,自二三十年前随着厉红颜身死,这里的一切都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就连神庙也付之一炬。 而今,道路潇潇,荒木桩一两二三,杂草横行。却有四五人影晃动,借着月色,刀光剑影斑驳无忌。 先前那两偷摸干着脏活累活的胖瘦哥俩此时已经杀红了眼,胖的那个倒在地上,身子微微抽动,他满脸大汗,左手捂着肚子那里黑不溜秋像是在按住什么不让它流出来。 瘦子手里握紧了刀,身子护在倒地的胖子前面,两颗眼珠子瞪的老大,在黑夜中,那两粒凸起的眼球就如同绝境中豺狼的两只眼。 四下寂静的时刻,那只带有挑衅意味的嗓音也很入戏般,压低了声音,它轻声慢语道“它们怕了,不过,你这个样子上去可能会比他们先死。” 听着身后胖子越来越轻的哎呦,身子瘦消的那个手指捏着的刀抓的更紧了,他几乎是吞着喉咙将声音一点一点挤出来的。 “现在怎么办?你不是说他们很弱小,只凭我们完全有实力吃掉他们吗?” 面对质问,那声音带着些委屈又带着点嘲弄意味的解释道“苍鹰扑食尚且有断指之险,这就是这个世界残忍且公平的一点。” 顿了顿,它继续道“再不下决定,它们可就要走了。” 握着刀的瘦子脸颊上狰狞无比,听到兄弟在背后痛苦呻吟,杀戮的欲望于心底里不断增长。 从那座漆黑牢笼逃出来的那天起,他以及他的那位兄弟就一直过着被别人欺负的日子。老天爷似乎从不长眼,明明那么多歹人恶人,可偏偏受苦难的都是那些老实本分或者生下来就该当牛马的那些人。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要想活着就得吃东西,牛羊吃草,人吃牛羊,而要想不被欺负,那就得能吃人!” 怀揣着对自身遭遇的种种不满,握着尖刀的男人脸颊上不断变换着的神态逐渐变得阴狠,而对于这一幕,那始终如同一位推手的声音则轻声笑道“现在,该你大快朵颐!” 几乎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身子仿佛拥有自我意识,他只看到一幕幕放慢了的画面,像是第一次喝醉酒时桌子上那支会跳舞的酒杯那样。 然而,那双手抓住的不是晃荡在灯火中的酒杯,而是抓住了一个人的脸。在某种比酒精更令人沉醉的世界里,他好像路过了一双双抽象的眼睛,可奇怪的是,这些本该让人觉得恶心甚至算是可怕的画面丝毫没有让他觉得不适。 又或者说,他也其实和那些扭捏的面庞一样,在畸形的世界里真实的活着。 可,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伴随着一种失落感,他渐渐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要去什么地方,亦或者说他为什么而存在。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就好似一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 “不,该死,明明我很快就…” 他听出那声音是谁在说话,而他的脑子也仿佛伴随着这个声音一同从湿答答的淤泥里被捡起。 来自胸口的剧痛似乎如同梦境里的惊惧情绪,正一点点将它试图拉回到人间。然而讽刺的是,在旁人看来,他却正不可遏制的奔赴向死亡。 从藏马镇内急掠而来的张保真此时抬手将那柄浑身白皙的玉杵从面前的怪物胸口扯开。 眉宇中除了厌恶之外再无其他情感的道教小天师将视线从面前可憎之物上挪开,不远处,那趴在地上满身是血的胖子正痛苦哀嚎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兄长!” 本来不打算回答这家伙的废话,但眼睛从那浑身覆盖着猩红色鳞片的怪物胸口扫过时,张保真意外发现了那枚形似一小节手骨头的东西,继而用手中的那枚玉杵将那东西拨到一边。 他问“这东西哪来的?” 旁边的小胖子嘴里依旧不依不饶的骂着,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家伙已经离死不远了。 当然,并不在意这个将死之人的粗鄙之语,张保真手上摸了张黄符,将那玩意拾起后做了道简单的封印,这才不急不慢的来到那小胖子的身旁。 还是那种旁人难以企及的倨傲,他注视起身下的凡人,一字一句道“凡事有果皆因起,你兄弟二人被此物迷了心,料想也该是作恶无数,如今还不老实交代,待到来世也好少受些轮回之苦。” 只听身下那胖子猛地喷了一口血水过来,张保真皱了下眉头,脚往后撤了半分,那胖子死前拼尽全力也只吐得出这一口血痰,然而也仅此而已。 匹夫之怒,又如何能溅出五步之血? 戏剧谢幕了,围观的鸟兽皆熙熙攘攘的散去,站在舞台正中央的张保真,开着灵窍的状态下目睹一具具与鸟兽为伍的阴魂散开。 这场血腥的猎杀,更像一场古老祭祀。 随着他视线的移动,在另一句血肉模糊的尸体下面,将另一块骨头也找了出来。 抬手将那猩红吊坠般的古片放在月光下,张保真注视着这东西,脑子里飞快思索着有关的记忆。 可似乎他什么也没能想到,只能通过周围的痕迹大致判断着,这四个人相约聚在这里也许是被某种东西吸引,而至于他们为什么会相互厮杀。 “或许是为了融合?” 盯着这两块被黄纸包裹着的骨头,张保真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总有某些邪物在死后会通过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将自己重新拼接起来。 天地间有阴阳二气,其中,取正阳气修行者居多,因为,以阴气为修行之道则必然要身在五衰之中。 而死亡乃是最大的衰祟! 天空中雷声阵阵,似乎又有一场暴雨要下。 站在荒野中的张保真没由来的感觉到背脊开始发凉,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预感到这里将要有大事发生。 可举目四望,他仍没办法知道那所谓的恶兆到底是什么。 … 一整晚,顾湘君都没怎么睡觉。 她心绪不宁,时不时就会起来偷偷打开窗户向外张望。她在等那只猴子自己跑过来。 以前他总是这样的,在天宫求学的时候,那家伙就爱大晚上的敲她窗户,她也不知道这猴子什么毛病,有门不走非得爬窗户进来。 不过,她倒也不反感这家伙就是了。 她们一般很少整夜整夜的不睡觉,猴子白天还要干活,只能晚上来偷摸找她来学习一些天宫从不对外展示的法术。 虽然嘴上嫌弃这家伙,但她确实羡慕这家伙的悟性之高,再难的法术只要当着他的面施展一遍就能被对方有样学样的照着记下,难不成这家伙上辈子是一只笔记本? 不过,后来猴子偷学的事情还是被人给发现了,缘由不得而知,总之猴子被关了起来,然后再见他时,对方已经是地上名声赫赫的大妖王了。 有时候她也很气这家伙,虽然她嘴上说着,想一把火把这狗屁的天宫给烧了,可她确实没想到,那家伙还真这么干了。 趴在窗户上的顾湘君眼皮止不住的打架,她脸贴着木框,手上抵着那把木剑,上面歪七扭八的刻着子衿二字,可怎么看这东西都做工极为粗糙,很难想象这家伙整体把它拿在手里在众人面前乱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态。 就在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了窗户被人推开的声音。借着朦胧的月光,一个人影从外翻了进来。 那人身子佝偻着,黑漆漆的就像一只体型较大的猴子。在看见顾湘君的时候,那人明显呆愣住了,好半晌才放了一个钱袋似的东西转而蹿的一下翻窗又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又从梦中醒来的顾湘君一恍神从椅子上醒来。 她睡得迷糊,手上却感觉沉甸甸的,待她抓着那东西放置面前时,脑子更加迷糊了。 “怎么会有一个袋子在我手上?” 她起身看了眼床边的包裹,发现那里没有人翻过,继而又仔细盯着手里这鼓鼓囊囊的袋子。 垫了垫还不清,打开袋口往里一看,好家伙! 这满满一袋子的都是铜币! 顾湘君头顶上的问号更多了,连带着她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 而就在她再次入睡时,外面风声渐起,树叶掀起路边的尘土,那敲打在地面上的枝条像极了一个人的脚步,时快时慢,疯子般在空无一人的街头奔走。 也是此时,睡着了的顾湘君手腕上,那颗许久不见动静的铃铛,自己个向外挪了一下。 一声清脆的叮铃声,在幽静的夜晚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