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一角,那是鲜少有人注意的地方。 做过守卫的大抵都清楚,平常时期,守卫的存在与否只介乎于心理作用,而真当守卫发现了有不对劲的地方,多半已经晚了。 守卫,守护不了任何东西。 事发前约半柱香的功夫,从城外树林顺着大地的阴影,沿途避开一切视线,直越过不算高耸但结实的城墙,在一众听觉嗅觉都极为出众的守卫们的疏漏下,最终平稳抵达了案发现场。 让我们再把时间往后挪一点,就挪到事发时的前面一点。 那时,一位体型壮硕,且胃口和他身材一样好的胖守卫正偷偷出现在一个没人的小角落里,虽然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待在这样一个,看起来并无太多价值的地方,但,人总归是要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小小隐私。 当他在确认四周只有他自己时,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夹杂着舒适的芳香,就好像有人在他面前点燃了一株效果奇佳的安魂香般。 于是,带着沉醉的笑意,这名守卫确确实实的往后踉跄了几步,然后,被一只藏在黑暗中,阴影里的手给托住,紧接着,他将带着微笑,脱离今天的岗位。 让我们暂别这位朋友。 那躲藏在阴影里的凶手,毫无疑问,他拥有着敏锐的直觉以及可怕的行动力,他的眼睛注视着不远处的一栋建筑,那双锐利的眸子,在落日残存的点点余光中,化作两盏明灯般的苍白。 于是,这位倒霉的家伙,在开启神识的一瞬间,就被整座城的人锁定。 有那么一瞬间,福生感觉到了一丝荒诞。随即,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在骚乱尚未被彻底引爆的前一秒,他收敛住了全身的气,关掉神识后,笔直的朝着另一个方向快速奔去。 他从一个阴影迈向另一个阴影,在沿途路过的各个深巷里辗转,凭借着道门中诡异的手段,活脱脱像是一个幽灵,能出现在任何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远处,太阳已经开始下落。不少房屋遮挡住最后的余光,那些深黑的影子像无情的涂漆将一切都慢慢染成黑色。 天空开始出现好看的霞光,那是阳光在面对黑暗时激烈碰撞才能产生的颜色。 蔚蓝色的底,像一首溢于言表的诗,赤红渐渐褪去,露出无数颗显露真诚的星。 街道上,行人们依旧行走,整座城市没有因为黑暗而陷入寂静。 那些提着手杖,打开灯笼的人,纷纷瞪大了眼睛,他们看向街巷深处,看向屋篷楼顶,看着脚下大地,他们维持着之前的样子,却在某一个瞬间,仿佛被人操控了般,突兀的转过脑袋,直愣愣的盯着某一个拐角,好像,在寻找着某人。 背靠着一面墙壁,小心蛰伏在阴影里的福生快速平息着因运动造成的喘息。 他想起师傅曾经给他说过,在很早之前,祭祀通常是在傍晚时分进行。 因为那时是一天阳气衰减至阴气大过阳气的时候,许多阴物都喜欢在那时候出来。 街巷处,有提着灯笼的小孩在家人的带领下,无声无息的往前走着,突然,那孩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吸引,他举着灯笼的身子僵硬了一下,接着,就像一个坏掉的木偶,眼睛发直,整个人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向着巷子口转去。 而随着他灯笼的伸出,巷口里的黑暗似乎被惊扰。 孩童直愣愣的眼神一眨不眨的盯着里面,似乎是非要看到什么,接着,孩童往前走了一步。 原本走在孩童身旁的两位大人也停了下来,他们同样是目光发直,脸上维持着之前的表情,一个咧嘴在笑,脸上肌肉僵硬。一个没什么太多表情,只是眼角在快速抽动。 他们二人在孩童往巷口走的同时,一齐转过身子。 晦暗的风从巷子里往外吹去,那蔓延在空气中的淡淡腥臭有让人作呕的想法。 “去!”一声轻吟,那腥臭大鬼如突兀出现的公牛,以夸张的速度,朝挡在巷道前的三人撞去。 整条街道,原本热热闹闹的,前后突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下一秒,大鬼消散,倒地的三人昏迷不醒。而从巷口飘出一张轻薄的黄纸,后,再无一人。 某些时刻,福生简直以为自己来到了阴间。当然,他也确实没有去过那里。 黑夜逐渐将城市淹没,在肆意寒冷的空气里,一盏盏亮着的灯火被挂上房檐和窗头。 这里的气温似乎比以往的冬季都要低不少,以至于每呼出一口气,那浓郁的白雾就从口里喷出,像是农家烟囱里冒出来的气团。 在避开灯烛的过程里,他对于周围的异常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把控。 他能肯定的是,这座城的人一定是不正常的,从他打开神识看见的那一刻就已被惊骇到了。 无数如丝如缕的黑色阴气,网一般铺在城市里的各个角落,那些万家灯火里的一盏,身边就可能站着十数个鬼物一样的东西。 但在入城前,观气却并无太多异常,如今,能瞒骗的了他的人屈指可数,于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开始出现在他的脑中。 人长期处在阴气重的地方,自身体质便会受到侵害,从而更容易招来邪祟。如果,这座城实际上是由地府的一位阴帅控制,那么这一切就会显得合情合理。 会是那位喜夜王的手笔吗? 福生并不敢下结论,当务之急是彻底摆脱被追踪的窘境,如果可以,最好是能混迹其中,暗中搜查情报。 如果这里坐镇的真是一位阴帅的话,那他可就有不小的麻烦了。 思绪纷呈间,福生的身子突然一停,随即他手里捏着的一张黄符噗的燃烧了起来,就在黄符的火焰腾起,一队带着镣铐,铁链的阴差从前方的阴影里钻出。 那在半空中燃烧着的黄符噗的一声爆裂,里头有一道声波般的噪音一圈圈荡出,使得一个半只脚刚踩到地面,但听到这让人头晕脑胀声音的阴差又缩了回去。 音响过后,黄符所在之地已再无人影。 某个角落里,笼罩在福生身上的黑色雾气成了一股天然的屏障,阻隔了他身上身为人的阳气,也保护他不受阴气侵扰。 但刚刚那个照面,却让他有种很不好的观感。 那队鬼差,并非青面獠牙,反而与常人无异,但一个个身上背着镣铐枷锁,显然是属于羁押重刑恶鬼的,有大概率会是那位喜夜王手下的亲兵。 这类鬼差,属于是最不好对付的那种,不仅配备有能震慑心神的法器,甚至能使用不少法术,他们中很多人生前便是道门中的一些武职人员。 如无必要,最好还是不要和这类阴差打照面。 一颗老树,在昏黄的夜色中吱呀摇晃着,似被一阵风倾轧。 顺着层层枝干,一个人影落了下来。那是一位戴着面具的男性,他身上穿着夜行的衣服,后心以及胸口都贴着一张黄符,在落地之后短暂的停顿下,笔直朝另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随着那个男人的离开,周围不多时便刮起了阵阵阴风,无数尘土卷着纸屑被带向男人方才逃跑的方向。 阴风过后,福生从树上跳了下来,他没有做停留,目色阴沉的往另外的方向跑去。 在古文里有记载,喜夜王乃冥司第三殿内执善恶分拣的判官,因其喜笑于形,故而又有个笑判官的称号。 当然,外号是外号,这位阴帅可不像外号表现的那么和善。据传,其性格毒辣,喜收藏人皮鼓,人骨灯。凡落于他执掌的剥皮监牢,基本都会成为一件收藏品。 真是恶名远扬啊。 福生想起这些的同时,大概也清楚了,能在哪找到这位喜夜王。 一点烛火从黑暗中如莹莹之光,照亮了前方与脚下的泥土。 故意绕开明显是府邸的建筑,直往那城西处行去。一般监牢选址都极为讲究,除了要与城内多数关键建筑隔开外,还要符合道门风水里凶兵藏西这个说法。 阴牢二字,非是虚言。除了本身关押着无数罪孽深重的恶犯外,需以凶兵之属,也就是兵部衙门去镇压他。 所以,往西去,无论是适合冥司格局的府衙,还是盛产阴气的监牢,喜夜王出现在那儿的几率都最大。 当然,通过神识快速定位到对方的位置这种,他也只是想一想。 就像,之前在城外,他在感受到远处的异样,再开启神识去寻找是自身所处远在对方能观测到的范围之外。 而在刚进城的那会儿,本想着明面上地府还不能在阳间如此渗透,结果一开就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对方的能力。 面对着几乎整座城的阴兵,尤其后面可能还坐着位阴帅,福生怎么想也不可能这样以身涉险。 在到达阴气森森的官府衙门时,周围那股寒意越甚。不用开启神识,都能看见,一密密麻麻的阴绿色斑点,似狂风吹舞着的野草,在周围蔓延,摇曳。 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回想起当日,在后院感受着冥司即将洞开时的景象。 血液也在一点点变凉。 小声念起护身咒的同时,他看见一队阴兵正从不远处的巷子外走来。 那些身着黑绿,踩着红底黑面,一身刑装模样都与常人无异,想来便是这喜夜王的亲卫。 看着面前这些白面无情的阴兵,福生悄然跟了上去。 也就在那群阴兵中大部分都从府衙大门走过,唯有一位被远远落在后面时。这位阴兵倒也有些滑稽,他走了没两步刚醒找个角落歇歇,突听得耳边疾风驶过。 那戴着长长黑冠帽的阴兵突然往前一蹲,躲过了福生这一击,而后就听得一声略带火气的骂声,他说道“奶奶的,有完没完了!老子当人你欺负我,做鬼还欺负我?真当我软柿子好欺负是吧?” 夹杂在怒火中的,则是那一招下三滥的猴子偷桃。 可惜的是,福生一只手已经摁在了他后心上,接着就听得一句“别别别,我求饶!”原是那厮向后偷袭的手已被福生的剑鞘别住,现在整个人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跪卧在地上,脸被狠狠挤在了墙上,只能挪动着嘴巴,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来。 福生扣着他,却是小声问道“你是什么人?在这儿装阴差?” 那被一眼看出破绽来的,只嘿嘿笑着,他老老实实的爬在那儿,努力用侧过来的一点脸颊挤出笑容道“小子叫尹仲,是长生门外门弟子,被征调而来,与我执勤的老爷今天有些不适就没来。小的这才想替老爷完成执勤,求大人放过小的这一会儿吧!” 福生没有让他转过身来,而是细细琢磨起身下之人,口中话语的意思。 长生门这些年广招门徒他是有所耳闻,但他口中的老爷,怕不是这一众阴兵。 “大人?小的今天来的匆忙,兜里只余了少些黄物,还望您大人有大量。”身下那小子还试图挣扎着,福生耳朵一动,他听到其他动静。 于是,手脚麻利的在那小子身上贴了张镇符后,用手在他嘴巴上一抹,小声道“配合点,不然…”说着,掌心处,一张雷符露出点点微光。 那位被裹挟的小哥,想着要点头,但浑身僵硬,他又想开口,但嘴巴仿佛被灌满了泥水,喉咙里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于是只能疯狂眨眼睛,表示他一定乖乖听话。 一张遁符将二人身影彻底抹去,目送一批鬼差走掉,福生也带着尹仲来到一处无人居住的破屋内。 在这里,他布下几张隐秘踪迹的符咒,随即手指在尹仲嘴上一点,顿时,大口新鲜空气像是灌倒进口腔里,尹仲大口喘息着,而不远处的福生只是冷冷注视着他,像一头冰凉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