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浮云山上,终年被大雾遮蔽,好似一团挥之不去的阴霾。 连着几日我意志消沉的坐在那座废墟之中,抬头望着那尊天人雕塑。 没人敢上前来找我搭话,唯有王正清和持枪老人来到我身边送些吃食。 我就在那雕塑前坐了一天一夜。 仲游的事情也处理好了,只不过在生魂回归肉体的那一刻,原本高大魁梧的汉子身体萎缩的不成样子,仿佛老了几十岁,眼睛还瞎了一只。浑身上下附满草药,模样凄惨无比。 有好心的散修愿意将仲游带回去找他的女儿,我则处理完这件事后,便一直待在山顶,望着那雕塑。 远处笛声悠扬,似飘渺,似云端,似乎从前尘吹来的一阵夜风。 王正清坐在一处大碑前,山风呼啸着坠入身旁的幽谷。这位道宗里辈分极高的小真人,似乎想起了一些伤心事。 “曲子吹的老夫也有些神伤了。来来来,小道长,老夫觅得一壶佳酿,正愁无人对饮,不若陪老夫喝上几杯。”阵外,一位老者缓步走来,这位昔年曾在蜀地留有掌中八尺是惊雷称号的老人提了壶酒,背后长枪被一块灰布包裹着。 老人走来,见我仍是一动不动的痴呆模样,倒也不在意,他把三只碗放下,自顾自斟满,仰头一口饮尽,抹了抹嘴意态阑珊的就着曲子,唱起了蜀地的歌谣。 老人的歌声似乎把我带回了一个年代,一个还没有现在,还是很早很早以前的过去。 那年春,城门内外站满了大大小小来看热闹的人。官府方面更是早早的出门迎接,人人脸上都挂满了艳羡的模样。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站在门口,在穿县令官补的男人搀扶下泣不成声。 我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敲锣打鼓,漫漫长的路上,马队以一种并不快的速度缓慢行驶在官道上。 路旁桃花开了,身边的书童下去摘了一朵,他递给我的时候满脸掩饰不住的欣喜,他道“少爷,咱们快到家了。” 谁能想到,坐落在整个王朝版图西南端的一座小小的县城里,竟然能出一位状元郎。 那一天,我回到家中,除了接家眷去举世闻名的王都,也是为了再看这家乡最后一眼。 也许此生都不一定能再回来了吧。如此想着,心中无法挂怀的却是一位早已病逝的女子。 那时我家里是穷,我爹是个教书匠,教了一辈子书,读了那么多圣贤道理,最终也还是没读出个理所当然来。 爹一直叫我要好好读书,等考上功名,当上了官,以后就能改变这个国家,让每个人都过上能吃饱饭的日子。 随着慢慢长大,我开始在想读圣贤书真的有用吗?我连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 在那些五脊六兽百无聊赖的岁月里,她的出现就像一道照亮黑夜的光,实在是过于美好。 我和她站一起的时候总有些自卑,她个子比我高些,长的也不似我瘦瘦弱弱,而是有些男孩气的大姑娘。 她很好看,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当然,她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就像山野里的清泉总让瞧不厌。 可是女孩总归是要长大嫁人的,记得我十三岁那年,她就被许了出去,听说是城里的一座大户人家。 我读了这么多的书,自然知道所谓世俗无非如此,可我无法理解。 她出嫁那天,我坐在院子里,没有看书,而是发了一天的呆。 从那之后,我便甚少再见她了。不过我学业还算不错,顺利过了童试,四里八方也小有名气,旁人见了免不了喊我一声小秀才。 腹有诗书,可我依旧不快乐。 我仍喜欢去小时候捉虾的河边待着,听着山上潺潺流动的清泉,闭上眼,吹着那来自童年时淋过的风,只是偶尔感慨身边再无那位可以让我安心不做它想的人了。 风铃滴溜转个不停,我从州府回来时,满街张灯结彩,无数豪客士绅来此道贺。我只道,不过是过了个乡试,离京城还有个十万八千里远呢。 可他们依旧狂热,那年我才十七,人生风华正盛。 自发为我说媒的人几乎是快踏破我的家门,我那个终年郁郁不得志的父亲在那时节脸上也松动了不少,他私下曾问过我的意见,在得知我尚未有婚娶念头,他倒也没急着催我,嘴上说着学业为重,默默替我掩上了屋门,将来访者一一回绝。 其实,我也不喜欢读书,只不过除了读书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难道和父亲一样去当个教书先生? 坐在砚台前,望着窗外碧蓝天空,我在想,她约莫也该知道我回来了吧。 她嫁人后倒是经常回家,我大概知晓她在那边过得其实并不怎么好。 成年之后的我们再相见时是那么的拘谨,我们聊了很多,从省城趣闻聊到家长里短。渐渐的我发现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爱笑,小时候脸上的浅浅红晕也化作朵朵红粉,青青瓦黛。 她问我怎么不娶个姑娘时,我笑着说世上诗书已让我烦不胜烦,娶妻更是无暇顾及。其实,更主要是这世上再无如你这般的女子。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城里的龙灯集会上遇见的。 那时节,临近冬月,来往参加集会的人都穿着厚实衣服。 当时她穿了件雪白小袄,站在人群里,怀中还抱了个粉嘟嘟的婴儿,很是显眼。 我站在离她好些远的屋檐下,看着她身影隐没在人潮中,直到灯会结束。 恍惚间,我已到了中年,坐在案台前,耳边似回想起当年女子轻笑,她问“今日又读了哪些书?” “夫子,如今国已不国,叛军将至,我等却在这处避风躲事,大谈什么学问之道。”座下,无数学子群情激愤,看着这群面容稚嫩的少年,我似乎才记起如今已经学宫里的讲师,而今日便是受降之日。 面对学生质疑,我清了清嗓子,语气不见波澜依旧温和笑道“你们都是些有热血的大好儿郎,但若上阵杀敌能割去几颗头颅啊?书生建功乃是沙场之外…”我在讲桌上,屋外天色阴暗,黑云压城,大雨将至。 那年,胡人南下,马蹄阵阵,踏碎了关外雄城,踏在了王朝最中坚的心脏上。 最终,还是没能挽回王朝的倾倒。 数百名儒生向我的背影送别,我回头望向他们,忽而想起若干年前,骑在马背上也是这般回头望去的那一幕。 还记得第一次来时,那位天子带着满朝文武,城门大开。 眼眶略微有些湿润,我含笑摇头,轻轻拭去眼角泪水,看清面前城楼尽皆甲胄,而迎接我的则是一道道闪着银光的锋锐寒芒。 我拿起棋盘,背起竹篓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座昔日王都底下。 就在众名士卒的注视中,年近不惑的我,那棋盘放在面前的地上,我放下竹篓,盘腿坐好,两盒棋子呈对角放置,我轻轻吸了口气,看向棋盘对面笑意温柔。 记起那年隆冬大雪,我与她被困山上。她靠着我瑟瑟发抖,我则照着书上所写,用那古旧的法子生火,可眼瞅着半天过去了,手心都要撮破,但火光却不见半点。 那大概是我最肆意的时光吧,将棋盘放好后,我朝前方轻声一笑,道“与我下一盘如何?” 面前明明空无一人,却见那放置白子的棋盒里,一枚棋子自己个飞了起来,那白子摇晃着似在犹豫,最终啪嗒一声落在棋盘上。 望着棋子落下的位置,我摇了摇头,笑意温柔的把那棋子摆正道“要下在两线相交的位置上才对。” 对面好似果真有人在听,突然又一枚白子飞起,与先前一样,落在棋盘上。 我开始伸手,从旁边盒子里捻起一枚棋子来。 远处有城门里有一队骑兵正驭马赶来。 就在黑子落下时,周围狂风大作。城外的土地上,疾风骤起,那骑马赶来的一队骑兵竟然被黄沙裹挟的飓风吹的是人仰马翻。 “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在盛夏时节吃梅子,白瓷汤碗用井水泡上一坛,便够吃一整个酷暑。”我从旁边棋盒里又拿起一枚黑子来,落在棋盘的一角上。对面复又下了几枚,好似全然不懂规矩,但我只是笑意盈盈,慢慢帮她把棋盘上落乱了的子给拨正。 天上乌云汇聚,似有暴雨将至。面对这天地异象,城中士卒无不大惊失色。 “还记得那条河吗?你走之后,那里河水日复一日却再没有一位愿意在旁修剪树丛的姑娘了。我去京城的最后一晚,在那儿躺了一夜,当时我就在想,要是你没去省城,该有多好。”我语气中带着一丝哽咽,随即便听到我小声说“我念诗给你听可好。”对面棋盘上白子一枚接一枚无规则的落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每念诵一句,便落下一字,天空中闷雷炸响,城外风声大作,平底上似又有行伍士卒冲锋怒号之声,不绝于耳。 棋盘上,白子下落的毫无章法,即便黑子下的极为有章法,也架不住对方全然不按规矩来。不一会儿,数量和重要位置都占据绝对优势的白字已成必胜之势,我却笑着摇了摇头。 但见天空中,无数箭矢飞来,密如雨点,我轻轻挥去棋盘上的棋子,无奈道“不下了,下不过你。”就在站起身,面对着即将到来的箭雨时,我的身边,隐约站着一名女子,正笑意温婉的望向我。 思绪从那千年以前慢慢飘回。 面前,王正清抚了抚衣袖,他把笛子收在腰间,看向老者面前的酒碗时,笑骂道“有此美酒,为何不叫我?” 老人嘿嘿笑着,也不多言而是盛满一碗,递了过去。王正清接过也是仰头一碗干尽,他咂摸着嘴叹了一声,道“好烈的酒啊!” 老人捋了捋胡须,脸上自得道“蜀地的名酒,三步倒。老夫特意带在身边的,这要是没有好酒,日子可怎么过哦。” “老先生,能给我一碗嘛?” 听到背后传来的那声音,老人和王正清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很默契的转头看向我。 老人把面前的大碗递给我,他有些好奇道“这些天,你终于是舍得开口了,来,酒有的是,尽管喝。” 我笑着,接过酒碗,却没喝,而是端着来到那雕像前。 王正清有些奇怪,但也没问,老人也不出声。 我把那碗酒倒了一点在雕像前,又在东方和西方各洒了一点,最后,剩下小半碗这才一口喝尽。 “道友,可是想明白了什么?”王正清思量着,出声道。 “嗯,我想明白了。”我点了点头,回头看着二人,语气诚恳道“这段时日多谢二位照料,小道感激不尽。不过小道这里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二位回避下,我有一点私事要处理。”我说着,二人眼中都是疑虑。 我笑道“自是不会做那寻短见的蠢事,二位不必担心。” 王正清还欲说些什么,老者摇摇头,他提着枪,转身便走,说道“小王道长,老夫那还有几坛子好酒,不如来一起尝尝。” 王正清在随老人走之前,对我道“不论何事,道友若有烦恼可来神皇派找我,小道定会鼎力相助。”说着,丢给我一块令牌,说罢人便往山下去了。 我接过王正清给的神皇派令牌,把玩了两下就揣到怀里。 我走去把老人留下来的那坛子酒抱起来,猛地灌了一口,酒水辛辣,我满脸的酒水却是畅快无比。 真想让时间定格在这一刻啊! 我打了个酒嗝,醉眼惺忪的望向那雕像,想也不想,手把酒坛一抛,砸像那雕像。 去他娘的天人,去他娘的祖师爷。 我骂着,手上掐诀,一道雷霆顺着我的手指劈向雕像,就听得轰的一声,雕像被我炸出个口子,而后,咔咔声直冒,一座巨大的天人雕塑,身子竟然断做两截,上半身直挺挺的甩向前面。 就在这时,废墟之上,一副画像突然飘在我的面前,那是一位丰神俊朗气度非凡的年轻道士。 似乎有人在问“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我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头晕目眩之际,我大笑不止。 那画像忽的一下自己点着了,天空中黑漆漆的,但好像有什么样的斑驳落在我的眼中。 下雪了。 我躺在地上,周围的废墟空旷,那雪花从厚厚的云海中翻涌而出,历经无数的沉沦,最终落在我的眼底里,慢慢化作一滴热泪。 有女子撑着伞,缓步行来,站在我的面前。 我抬起那双有些朦胧的双眼,望向她时却什么也看不清。 女子俯下身子,她伸手将我的脑袋拥入怀中,嘴里轻轻哼唱着歌谣。 像是一片再也无法承受的雪花在山间崩碎,我在她的怀中恸哭,泪水不断涌出。 死吧,死了这一世就解脱了。 女人的声音落在我的耳中,我身子一怔,随后感觉到意识渐渐模糊了下来。 我努力想要挣扎,可女人的怀抱似有无穷的魅力,我的双臂无力推开她,身子陷入到一片泥沼中,只想一直永远的拥抱住她。 那一日,浮云山终年不散的云烟随着一场大雪,消失的一干二净。随之便是整座山的灵气枯竭,那一日天空中两颗猩红的飞星划过天穹。 次年,原本位于极寒之地的塞外蛮族,突然囤积了大军在国境处。 同年,妖族大肆在人间边境肆意活动,南国妖王并没有出面制止。 天地间,似乎要有一场,大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