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惊蛰时节，春雷萌动之期，欢落都会举行一场“烹偶之宴”。 这并不是为活人而办的，而是为欢落的老祖宗们而办的。 惊蛰之前，欢落最南部的走肉洞洞口会裂开一道井口一样大的口子，会有一些“无面人偶”从里面爬出来。 村民们把这些长着人躯，但没有脸颊的“无面人偶”带到欢落中部的宴飨之地，挖出地底下的巨大圆锅，家家齐心，搬柴，抬水，煮汤，然后把无面人偶投入油汤滚滚的巨大油锅之中，宴飨先贤，以求庇佑。 无面人偶投入油锅之后不久，便会化为绚烂的碎芒，散于天地之间。 惊蛰时节过后，走肉洞洞口便会闭合，烹偶之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祭祀活动。 有一年，烹偶之宴举办得晚了一些，那一年，全村人都患了奇怪的那恶疾，就差一点，全村人都死绝了，挨过那一难以后，就没有任何人敢懈怠烹偶之宴了。 “贺尔零此时提起了烹偶之宴，难不成想让海家小孩做无面人偶，将他投入巨大的油锅当中？”村民忍不住如此想道。 贺尔零发觉村民们都用一种盯着狂暴之徒的眼光看着自己，摇摇头，开口道：“别想歪了，各位，我不是想把海家娃儿投入油锅中，我没那么残忍。” “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虽然咱们今年已经举办过烹偶之宴了，但考虑到有人破坏了村里的规矩，作为欢落人民，大家都应该担起一份责任，再办一次，恳求先贤原谅后人坏了规矩，继续庇佑后世子孙。” 村民们交头接耳。 一个年长的村民道：“贺尔零，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在惊蛰时节，走肉洞才会出现洞口，才会有爬出走肉洞无面人偶，没有祭品，怎么举办飨祭？” 贺尔零笑道：“可能是先贤赐福，我昨儿个发现走肉洞裂开了一道口子，可能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晚上就会有无面人偶爬出来了，想来，天上的先贤们可能早有预料，才会有这样的安排吧。” “当真？” 村民们忍不住兴奋起来。 “当真。” 贺尔零重重点头。 安静地看着这一出戏的白发少女开口道：“可是，我不明白……烹偶之宴和惩罚海聆帆有什么关系呢？” 贺尔零道：“举行洗错仪式以后，让他参与到烹偶之宴的筹备之中，劳其筋骨，让他为这场虔诚的赔罪付出汗水，这不比让他居家反省，不给他糖吃好吗？” 有人笑道：“还以为你要怎样严厉地惩罚海家娃儿呢，不过你想的那法子是真的好啊，贺尔零，你这家伙不说正话则已，一说起正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其余人纷纷附和。 大家伙儿你同意了贺尔零的提议，分成两组人，一组守着海聆帆，另一组人跟在贺尔零屁股后头，走向欢落南部的走肉洞。 镜童往红竹林方向看去，细声道：“虚伪荒唐的闹剧就要开场了，臭死鱼眼，如果你在这里，你会怎么做呢？” 她眨眨眼，突然“呸呸呸”了几声，“不对，不是只有你洛灰一人长了一对死鱼眼，我收回刚才这句话，毕竟我和你一样，也有一双不讨人喜欢的眼睛。” 海聆帆看着自言自语的白发少女，顿了顿，等她结束了喃喃自语，才小声地问道：“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镜童回头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海聆帆喃喃道：“换成你和洛灰，一定不会像我这样没出息的吧？” 镜童注目着海聆帆。 这个面容苍白的男孩昨天爆锤了村民们一顿，眼瞳变成了红色，替代了以前黯淡的眸子，如今逃跑未遂，眼里的光，似乎又渐渐变得黯淡了。 镜童心想：“看来这小子想要破除心茧，还需要加把劲呢……” 她皱起眉头，认真道：“海聆帆，自己就是自己，‘如果我是你’，‘如果你是我’之类的话没有任何意义。” 她提起脚，轻轻晃了晃脚腕上的铃铛，清脆的铃铛声回荡四周。 她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我是某某某，也不会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别人如何如何，关我屁事，我只想做我自己，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开心就好了。” 海聆帆苦笑道：“不愧是你。” 镜童叹了一口气，“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起码比以前的你厉害百倍，但我们……都比不上你家那条胖乎乎的狗子。” 那条胖狗子不惜弄丢性命也要挣脱束缚的样子，镜童牢记于心。 当时，躲在海家屋顶上的洛灰睡着了，而她被风吹醒，目睹了一场惨烈的挣扎。 明明只是看一条平平无奇的土狗儿，却像具备了高超的自我意识。 那条大黄狗挣断铁链，东倒西歪地走向屋外，最终倒在门前。 即将咽气的大黄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没有发出丝毫痛苦的呻吟声。 毛绒绒的脸颊上，竟然出现了快意至极的神色！ 如果她把这说给任何一个人听，可能都会当做一个笑话。 但不知道为何，此时此刻，她特别想将那天晚上见到的一切，说给海聆帆听。 她也知道，只有这个胖乎乎的男孩，不会把她的话当成一个笑话。 她坐在海聆帆身旁的大石头上，示意海聆帆竖起耳朵，然后把那天晚上的见到的一切全部说出。 当听到海家那条胖乎乎的傻狗挣脱束缚，死前脸上竟是快意至极的神色，棕色的眼里是绝不屈服的桀骜，负责看守海聆帆的村民们大笑出声，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诞、最好笑的事情。 镜童面无表情。 而被捆在荆棘树上的胖男孩却在刺耳难听的讥讽声里抬起头来，用尽所有的力气咆哮道：“闭嘴，闭嘴，闭嘴！” 皓月当空，撒下微凉的月光。 海聆帆那双深红色的瞳孔逐渐变亮，像有一道看不见的烈焰从眼里喷涌而出，烧尽了讥笑者嘴边的笑。 海聆帆道：“我相信。” 这一刻， 皓月失色，月光变烫。 镜童嘴边漾开淡淡的笑容，她起身离开，红瞳男孩没有叫住她，只是对着她的背影认真地说了一句“谢谢”。 四周陷入沉默。 村民们闭上了嘴巴，不再发出讥笑声，低声道：“果然是异类。” 他们眼中满是疑惑，脸上却是一成不变的淡淡笑容。 他们口中的“异类”，说的就是海聆帆和镜童。 在欢落，只有展露笑颜的人或者面颜古井不波的人，才是正常人。 而像海聆帆和镜童这样时常露出与笑颜相背的表情的人，就是异类。 镜童回到家，洗漱完睡了一觉，隔天一大早，她来到欢落宴飨之地。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到了这里，埋在宴飨之地地底下的巨锅已经被年轻力壮的村民们挖了出来，巨锅旁边躺着一个被束缚着手脚的无面人偶，想来，昨天晚上确实有无面人偶从走肉洞里钻出来了。 举行完洗错仪式，就要开始筹备烹偶之宴了。 海聆帆从睡梦中醒来，眼角满是泪水，淡淡的雏菊香味随风飘到鼻尖，麻花辫女孩随着花香出现在他的背上。 她环抱着男孩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轻声说：“海聆帆，开始吧，把你藏在心底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举行叛逆的抗争吧，拾起你的勇气，杀死怯懦自卑的自己。” 海聆帆微微皱眉。 麻花辫女孩道：“放心，就像上次在跨山猫之山一样，我会帮助你。” 洗错时间到！ 众人凑近被捆在荆棘树上的红瞳男孩，年老的村民站在前头，年轻的站在后头，在最年老的村民的带领下，村民们握紧左拳，拳心对准自己的心口，满目庄重。 只有在洗错仪式和烹偶之宴上，卸下脸上的笑容才不属于怪异的举止。 紧接着，他们齐齐看向犯了错的男孩。 洗错仪式在微凉的晨雾中，沉默地开场，被人们的目光重重包围的男孩目光通红，脑海里浮现出昨天晚上他梦见的，那只叼走他的鞋子，穿过人群朝他傻笑的胖狗子，耳边好像响起了连绵不绝的犬吠声。 他猛然抬头，在人们的口水落在他身上之前，大笑出声，打破庄重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