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落境内山高坡陡,地形破碎,沟壑纵横。这里的屋子都是用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玫象树建成的,一家紧挨一家,密集地挤在陡峭的山峰之间。 村里的一东一西两个方向,各有一条小河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流淌而下。 镜童家地处欢落中部,屋前有一棵梨子树,树下有一条脱了漆的长椅,她总喜欢坐在树下的长椅上,眺望着天边, 有时爷爷会她到底在看什么,这个不喜欢说话的白发少女抬起眼眸,“爷爷,欢落以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爷爷回答道:“走出这座村子,是另外一座村子。” 她继续追问:“如果一直往前走呢?” 爷爷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塞进衣服边挠后背边说:“如果一直往前走,就会一直遇见别的村子,可能会有一天,走回自己的村子,也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镜童还想再说些什么。 但她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 自从爷爷提着一把弯弯的大镰刀跑到欢落最南部的走肉洞,镜童每天都会在梨树下坐着,等爷爷回来。 嘴里喃喃着爷爷教她的古怪童谣:“珍珍花,发芽芽,老病婆,卖姑娘,姑娘烹心当晚餐,对门恶犬吃老虎,弄巧成拙蛇添足,归心似箭蝉画雪……” 爷爷走时,说要去找那个“卖姑娘的老病婆”,可是他离开已经第十天了,还是没有消息,镜童实在坐不住了,就想去找爷爷,刚出门,就被背蜂桶的男人拦住了。 走肉洞,只有大人才可以踏足,这是欢落的七大规矩之一。 身在欢落,就必须遵守! 无论到哪里去都会背着一个红蜂桶的魁梧男人贺尔零换了一双厚底鞋,离开家之前,他对白发少女说:“童儿,我去找爷爷,你在家要乖乖的。” 镜童沉默不答。 天快黑的时候,贺尔零把老人带回来了,只是老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平日里总是面无表情的白发少女红了眼眶,瞧见贺尔零那张看不出悲伤痕迹的老脸,攥紧了拳头。 洛灰瞧见,她紧握的拳头,竟然一点一点地渗出了鲜血……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把手攥出血来? 葬礼当日,瓢泼大雨宛如铁钉扎向大地,河水暴涨,要想将老人送上山,必须集齐全村人的力量,抬棺越过山洪。 老人生前选好了自己百年以后的长眠之地,那里长满了老人喜欢的珍珍花。 要想爬上那座山,必须越过屋前暴涨的山洪,要是可以另寻一处宝地,大家伙儿就不用冒险过河了。 但在这座名为欢落的村子里,从来没有哪家的儿女违逆老人家的意愿,不将去世的老人,葬在生前选好的地方。 宛如猛兽一般的洪水发出猖獗的咆哮,抬棺越洪,根本就是一场疯狂的冒险。 但为了尽子孙之孝、生者之力、村邻之义,欢落之民无所畏惧。 洛灰和镜童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目睹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瞧见村民们拼尽全力,青筋暴起的脸,洛灰的眼眶一点一点变红。 镜童瞥了他一眼。 像在问他为什么红了眼眶。 洛灰什么也没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要掉眼泪的感觉。 是因为自己被努力抬棺的村民们感动了呢?还是因为,自己想起了一个叫做“洋芋村”的地方,想起了那里的人? 雨打铃铛,声声清脆,白发少女缓缓拿出五颗小石子儿。 村民正抬着棺材,对抗名为洪水的猛兽,白发少女朝天扔出一颗石子。 死鱼眼中,不见波澜。 惊雷忽起,她扔出的石子化作一道红光,像刺一样扎进她的左眼底下,变成了一颗淡淡的红痣。 洛灰忽然感到体内的热血在翻涌不休,镜童和他一样捂着胸口。 两人一起抬头。 大雨渐歇,乌云消散,狂风骤起,掀起波浪般的云团,巨龙,雄师,猛虎在云海之间咆哮追逐,无尽的烈马纷纷前来,抬起炙热的马蹄,嘶鸣如歌。转瞬间,万千烈马踏上席卷天空的云海,驰向远方! 除了这两个死鱼眼,其他人好像都没有瞧见天上出现的异象。 越过了洪水以后,村民们抬着棺材往山上爬去,镜童跑下楼,来到河边。 洪水之中,有一根固定于两岸,横在洪水之上的绳子。 瞧见她爬上了绳子,洛灰也跑下楼来,“贺姑娘,你这是干嘛?要是掉进洪水里,你会没命的!” 白发少女当没听见。 洛灰也爬上绳索,跟在镜童身后。 长满珍珍花的山坡上,村民们合力把棺材放进土坑中,修了坟墓以后,便围着坟墓坐在地上。 贺尔零拿出好几袋糖果,分发给在座的每一个人。 期间,贺尔零瞧见了镜童,向她招手,可她只是摇了摇头,手里拿着五颗小石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棵老树下。 贺尔零走过来,给了洛灰和镜童一人一大把糖果,然后走入人头攒动的人群中。 人们手捧着糖果,唱着神秘悠扬的歌谣,脸上没有悲伤的痕迹,嘴角甚至翘起了不合时宜的弧度,歌唱得越来越起劲。 这群捧着糖果的村民把糖果塞进兜里,牵起手跳起舞来,歌声犹如林籁泉韵。 洛灰诧异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后来他才晓得,这是欢落独特的安葬仪式。 这个村子的人们觉得,人活一世,最重要的便是活的开心,没有人能永远活着,总有人要离开,留下来的人们能做的,也只能予以离开的人最大的祝福,祝愿去往彼岸的人往后也可以开开心心的。 比起痛哭流涕的场面,这个村子的人更想用轻松的方式,送离去的人最后一程。 嘴角翘起的弧度,并非庆喜死亡的到来,只是在以另一种形式,表达着心中的不舍与美好的祝愿。 镜童注视着墓前的人们,然后撸起袖子,也不管脏兮兮的泥巴会弄脏她白净的衣裙,直接坐在地上,认真地挖着泥坑。 白皙细嫩的小脸上溅满了泥土,她却毫不在乎,宛如一谭死水的眼眸明明瞧不出任何东西,坐在她旁边的洛灰却好像看到了少女眼里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系在脚上的铃铛随着挖坑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满身泥污的女孩放在一旁的糖果一颗不少地扔进坑里。 “贺姑娘,你这是干嘛?” 洛灰满脸疑惑。 认真埋糖的少女像没有看见洛灰似的,可她接下来说的话,却像是对洛灰说的,“明明以后再也见不着了,却非要扯出一张张难看的笑容,明明很痛苦,却非要忍住眼泪,明明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却非要赠送甜甜的糖果,像在庆祝着什么……我讨厌这座装模作样的村子,在其他地方,一定不是这样的吧?” 她看向洛灰, 目光里是无法忽视的探询。 洛灰什么也不说。 安安静静的坐在白衣少女身旁,任由她一颗一颗,埋葬糖果。 来到此地已经有十多天了,洛灰对这个村子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在这座叫做欢落的村子里,最受欢迎的东西,便是糖果,光是这座小小的村子,就有好几家规模不小的糖果店。 淡淡糖果香气缭绕着小小的村庄,生活在这一方水土的人们春播秋收,衣食无忧,幸福安稳,过着糖果般香甜美好的生活。 大人们常常对孩子们说:“咱们可是最幸运的人啦,如果用一种味道形容咱们的生活的话,那就是甜甜的糖果味啦,所以,咱们一定要热爱这片土地,守护这片土地哟。” 年幼一点的孩子听不懂,但脸上是一成不变的幸福笑容。 听得懂的孩子们握紧拳头,重复着大人们说的后两句话,脸上也是大大的笑容。 外乡人洛灰发现,在这座几乎所有人都爱吃糖果的村子里,唯独只有这个身穿一袭白裙的少女将糖果视如敝履。 在这座人人皆是笑颜的村子里,唯独只有这个脚腕上系着一串古怪铃铛的少女面如死水,犹如异类。 同龄的孩子们都在玩游戏,眼里泛着灵动可爱的光,也唯独只有这个满头白发的少女独自一人坐在树下眺望着天空的远方。 一对死鱼眼,死气沉沉。 如今,白发少女当着村民们的面,毫无顾忌地把糖果埋进泥土里。 少女沉声道:“为什么只能用糖果这一种味道,形容我们的生活?” 洛灰紧盯着她的眼睛,读出她的眼里,对这座村庄,对这座村庄的人们的讨厌,先是大大的疑惑,而后皱紧了眉头。 有风自小村庄而来,她皱紧眉头,像是嗅到了什么讨厌的味道。 天变暗了不少。 又开始下雨了。 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埋葬糖果的女孩有着同龄人无法企及的成熟与叛逆。 她看向洛灰,紧盯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道:“我讨厌你的眼睛,就像你也讨厌我的眼睛一样。” 说完,她便下了山。 细雨连绵,洛灰躲到一棵树下,从树上掉下来的雨滴打湿他的眼眶。 他眨了眨眼,模糊的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红发少女。 他伸出手,上前想要牵住红发少女的手,脚下一滑,摔了一个狗啃屎,狼狈不堪,可他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阿语,我好像找到了咱们经常说的美好新世界了呢。” 他从泥地里爬起身来,俯瞰着山下那座弥漫着糖果香味的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