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二强是个善于倾听的人,对于车间师傅说的话,他有些虽然不理解,但是却不妨碍,因为他愿意从别人的嘴里听见对自己师傅的赞美,那让他心里暖洋洋的,有几分得意。那个漂亮的,明媚的,被大家时时念叨着的女人,是他的师傅,并且长得像他妈,这就足够了。 男人们在一块儿,话题多半离不了女人,谈女人的时候,总免不了抽上一根烟。乔二强人生里头一枝烟,就是大块头给的,他们拍着他瘦削的背,手劲儿大得让他直打晃,撺掇着他抽上一根烟。 工厂里工人抽的烟,猜都能猜的到,自然是便宜货,那烟的烟丝虽然是劣质,冲劲儿却是极大,二强只吸了一口,便咳得快要断气儿了,感觉自己的肺被炸的生疼。 就在二强觉得自己快上不来气儿的时候,有人在他背上有力地抚着,替他顺气。这只手是力道十足的,做车工的,手上的劲道都大,平时刷牙就连牙刷都要比别人费些,没过个把月就得换一个。 二强被这口烟给折腾的涕泪横流,好不容易擦干了眼泪,抹去嘴角的口水,抬头一看,发现帮他拍背顺气儿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师傅,他臊的恨不得把脑袋扎在裤裆里,太尴尬了。 马素芹也是刚洗完澡出来,她端着脸盆毫无顾忌的指着大块头他们就是一通好骂,骂他们作死,把那么冲的烟给一个小孩子抽,简直是不当人。车间里的师傅们只是嘿嘿笑着,一天不被一枝花骂两句,他们身上的皮子都痒痒。 马素芹骂完车间师傅,对着乔二强呵斥了一句,让他跟着自己回车间。二强臊眉耷眼的跟在师傅身后,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回到了车间。 马素芹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了一瓶腌成咖啡色的糖蒜,这是他俩每天吃中午饭下饭的,非常开胃,从罐头瓶子里捞出了一瓣递给乔二强,让他大口嚼下去,去去嘴里的烟味儿,然后训斥道: “二强,你还是个小孩子,别不学好,我告诉你,一辈子别抽喝嫖赌,有了这几样毛病,你过不好日子的。没事多看看书,学习学习。” 马素芹的脸色有些复杂,二强挠了挠头,然后有些委屈的对师傅说道: “师傅,我脑子笨,打小就不是学习那块料。” 马素芹把眼睛一横,对着二强嘱咐道: “那你就没事儿多读读报,多开阔一下眼界也是好的!” 同样的话叶晨也对他说过,不过基本没多大的效果,乔二强就跟个二皮脸似的,左耳听右耳冒。然而师傅马素芹的这次叮嘱,乔二强却放在心上了,从这天开始,乔二强养成了看报的习惯哪怕是最枯燥无味的社论,也会翻来覆去的读上几遍,哪怕是看不懂。 叶晨看到乔二强的这副做派,好笑之余,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能让乔二强发生改变,三丽和四美可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却是心知肚明的。只能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有些事情就连自己这个当兄弟的都做不到,偏偏马素芹这个当师父的却能轻易做到。只能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对于乔二强的师傅马素芹,叶晨在心里是认同的,作为一个师傅她无疑是合格的。马素芹教他用细盐洗掉衬衣领上的黄汗渍,教他手指甲要常剪,以免里面积了黑垢,伸到人前去好难看,教他不要驼着背,走路时不要晃肩膀,叫他夏天无论多热也不要打赤膊,教他吃饭的时候不要叭唧嘴,教他在男人们说荤段子的时候躲远一点,别没皮没脸地凑上去听。 马素芹一点一点的纠正着乔二强身上的小毛病,让他逐渐从以前的那个有些邋遢的小男孩儿慢慢的有了男人样,一天天的干净了起来,身上的气质发生了改变,变得渐渐有了礼数,就连邻居吴婶看到了,都说二强懂事了。 立夏到来的时候,乔二强满了十八。因为母亲刚去世的那几年营养不是很跟得上,他的初次跑马来得比较晚。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二强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异样,呆呆的坐在自己的床上。 叶晨和乔二强住上下铺,叶晨住在下铺,一早上结束了晨练,他回到屋里时,发现了乔二强的异样。也没多说什么,捡了条短裤扔了过去,让他自己换上。 乔二强把拆下来的褥单和床单拿到了外面,用大盆泡上,三丽看到了要过来帮他搓洗,乔二强的脸红的跟个猴屁股似的,第一次把三丽给撵到了一边,一个人吭哧吭哧的打着肥皂在洗衣板上搓洗。 乔三丽看到二强的异样,还偷偷找到叶晨问道,大哥,二哥他是不是犯病了?以前从没见过他主动洗自己的东西啊?这是哪根筋搭错了吧?叶晨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毕竟任谁都想不到,二强的青春期会来得这么晚。 二强洗好了被单和褥单,连同自己的褥子一起晾到了院子里,拿着小凳子坐在院子里,迎着天上的阳光发呆,他不自觉的想起了昨晚梦中的情形。 二强昨晚梦到了自己的师傅,内容非常的荒诞,依稀间他还能回忆的起师傅身上花露水的香味,魔都产双妹牌的花露水,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让他的身体不由得躁动。 从这天起二强仿佛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再正眼去看师傅,马素芹还感到有些纳闷儿,这小子怎么还突然别扭起来了? 直到有一天,吃过午饭,二强抱着小棉花,躲在萌凉处歇汗。有一尾蜻蜓从窗外飞进来,翅膀在盛夏的阳光里映成浅金色,马素芹眼神有些迷离的看着蜻蜓,仿佛是呓语似的说道: “蚂令!” 二强愣了一下,他对着马素芹问道: “师傅,你说什么?” 马素芹没有看乔二强,目光依旧注视着在阳光照耀下的蜻蜓,轻声回道: “蚂令,我们家那旮瘩管这个叫蚂令,是满语。” 满族人的老家就在东北,当初他们就是从这里入关,结束了明王朝二百多年的统治。很多满族的方言也流传了下来。 比如说“河愣”指的是衣服沾了脏东西干掉后留下的渍痕,其满语原意是“水的波纹”;“磨蹭”在东北话中用来形容慢慢悠悠耽误事情,其满语原意是“迟钝”;“穷嘞嘞”用来形容说个不停,其满语原意是“议论谈论”等。 二强在一旁看师傅出了神,当蜻蜓展翅飞走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居然从师傅马素芹的眼中看到了羡慕的情绪。 夏天热得要人命,钳工车间西晒,一到下午阳光让人无处躲藏,明晃晃地招人烦。工人们互相打掩护,轮着去澡堂里冲凉,开始只是那两三个男人们去,后来女人们也受不住了,也偷空跑去。 二强不敢,浑身大汗缩在巴掌大的萌凉地里,一把一把地擦汗。大块头冲了澡回到车间,看见热得蔫头蔫脑的乔二强,问他道: “你干嘛不去洗一下,用凉水,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啊。” 二强讪讪的笑了笑,然后讷讷的回道: “我不敢,怕主任知道骂我。” 大块头不在意的笑了笑,然后对着二强教育道: “我刚才冲凉的时候,主任那老家伙也在呢,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要不耽误生产,一切都好说,不用太放在心上,赶紧去吧。” 二强这才端着洗脸盆,拿着自己的洗漱用具,奔向了澡堂。他到的时候,看到不少女工从男澡堂隔壁出来。正愣神的工夫,见到三两个小伙子,拿着个木梯子,鬼头鬼脑的进了男澡堂。 好奇之下,乔二强悄咪咪的跟在了后头。结果却见他们既然拎着木梯子钻到了后门,后门是锅炉房的范围,屋子里满是灰尘,二强想到呆会儿左右也得洗澡,便没有在意,继续蹑手蹑脚的跟着,想看看这群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结果乔二强看到这三个家伙把梯子架到了隔壁的女澡堂,女澡堂最上面的位置用绿色的油漆覆盖,可偏偏有一块没刷到,也不知道是不是哪个缺德玩意儿当初故意留下的,这三人正探头探脑的朝里面看,下面把梯子的还问道: “看到一枝花没?” 乔二强气得眼睛都蓝了,跟条饿狼似的,他真想揍这群家伙一顿,可是也明白自己势单力薄,所以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钻进了锅炉工的休息室,把门用力的摔了一下。 偷窥的这群家伙听到动静,被吓的抱头鼠窜,拎着梯子就跑了。毕竟做贼心虚,他们也怕被别人发现,真要是被人逮到,送到厂保卫科,铁定会被递交到派出所去,这是妥妥的流氓罪啊。 二强等到人走后,才从锅炉工休息室里钻出来,他抬头望向了女澡堂上方玻璃的空白处若有所思。 第二天下午偷闲冲凉的时候,偷窥三人组再一次扛着梯子来到了锅炉房,继续昨天没干完的事儿,结果刚一爬上去,上面的那小子就不由得骂了娘,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犊子,居然给玻璃重新刷了厚厚的绿漆,抠都抠不下来,真是不当人…… …………………………………… 第二天是周末,叶晨按照约定,去了文居岸家,把她接了出来。其实他知道文居岸的那点小心思,她背着母亲想要出来,无非是为了单独去见自己的父亲。 文居岸的精神有些萎靡,没什么精神头,因为她昨晚难得的熬夜到了后半夜。她昨晚彻夜未眠,把叶晨写的那篇小说熬夜看了大半,知道天色蒙蒙亮了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睡着时留得口水居然把书页都塌湿了,这让她羞窘到了极点。 从家里出来,文居岸和叶晨在街上漫步,她走在前面,叶晨默默的跟在了她身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文居岸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看着叶晨,然后问道: “一成哥哥,你就不好奇我要去干什么吗?” 叶晨从兜里掏出了两块大白兔,递给文居岸一块,自己剥开糖纸塞到嘴里一块儿,然后有些含糊不清的说道: “其实很多事情通过平时的蛛丝马迹,很容易推理出来。可我懒得去费那个脑子,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今天带你出来,我只需要保证你的安全,这就已经足够了,剩下的时候,你完全可以把我当成是一个透明人。” 如果没看昨天叶晨写的那部小说也就罢了,可是文居岸偏偏是看了,对于小说里那五个从云南千里迢迢来到上海寻找父母的孩子,文居岸非常能够共情,因为她也是恢复高考后,母亲考上了大学,她这才跟着返城的。 文居岸严重怀疑叶晨送自己那本《人民文学》并不是一个巧合,他仿佛是了解了自己的一切难言之隐。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对叶晨说道: “一成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叶晨淡然一笑,耸了耸肩膀,然后回道: “好啊,我愿意当童话故事《皇帝长了驴耳朵》里那个倾听秘密的树洞。” 文居岸显然也知道那则童话故事,所以她听懂了叶晨的引申含义,那就是叶晨会为她保守秘密,这让她的心头一暖。她目光远眺,陷入了回忆状态,向叶晨讲述了她家的事情。讲到最后,文居岸的声音明显有所提高,大声说道: “从小到大,我的一切仿佛都被她给安排好了,她指东我不能向西,说实话我真的过够了这种生活了,没人希望自己只是一个被别人随意操控控制的傀儡。 一成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妈妈希望我学文,可我偏偏不照着她说得来,这次高考我打算去学商,这应该是我长这么大做过的最叛逆的事情了。” 叶晨站定了脚步,看着自己面前的文居岸,神情有些复杂。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一旦叛逆的头开始了,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崩盘。 原世界里,文居岸为了反抗母亲的安排,疯了一样的跟母亲对立。母亲给她找了一个门当户对,很有学问的有志青年,对方也很喜欢居岸,可是文居岸偏偏不让母亲的”计谋得逞“。她对母亲的回复更是充满了冷漠: “你叫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美得你!我高兴嫁哪个就嫁哪个,你看这楼下,你信不信我随便捡一个就嫁了? 你看这王府井大街,回头我就弄个抹布扎成个彩球,从这儿扔下去,砸到哪个我嫁哪个,砸到个麻子我嫁麻子,砸到个秃子我嫁秃子,哪怕来个瘫子给人推着上街,砸到他脑袋上我也嫁!” 最后文居岸真的开始了她的疯批之路,她随便捡一个就嫁了,没有学历,没有体面工作,出身也不好,一个来自农村的,勤杂工。 母亲还是给文居岸准备了嫁妆,强颜欢笑送她出嫁。后来她被那个男人家暴,被打得躺在床上动弹不了,最终只能无奈的选择了离婚。 离婚后的文居岸,爱上了一个已婚老男人,年近五十,他是文居岸父亲的主治大夫,他没有告诉文居岸他有妻子,文居岸也没有问他是否有家庭,两人就在一起搭伙了。 后来文居岸发现那个男人有太太,他太太也知道居岸和她老公的事情,就一味地忍着,终于文居岸于心不忍,自己先离开了。 离开后的文居岸再也没能走出这段感情,那个男人是她的泥潭,她的整个人生都被陷进去了,再也出不来了。 原宿主乔一成再次见到文居岸的时候,文居岸已经成了一个酒疯子,常常一个人喝醉酒躺在大街上又哭又唱。从小最亲近的父亲死了,所爱的人的婚姻暴露了,文居岸的天也塌了,人生更是没有了值得她向往的东西。 她开始疯了一样地折磨自己,拼命地用酒精来麻痹自己,只有喝到不省人事,心里的苦才不会折磨她。她最终成功的报复了她的母亲,然而代价却是惨烈的,她把自己也给毁成了渣渣。 叶晨的目光中带着一丝鄙夷,嘴角微微上扬,轻声说道: “所以呢,说了这么多你想表达什么?如果是在跟我炫耀的话,那么你成功了,不管你是学文,还是学商,将来你母亲都会借着自己的人脉,帮你安排一条不错的出路。 你总是说要脱离母亲的掌控,其实在我看来,这根本就是个笑话。没有你外公对国家的贡献,没有你母亲在报社编织的人脉,你能住得上陶谷新村的二层小洋楼?能每天锦衣玉食,给自己打扮的像是个小公主似的? 享受着既得利益,却说着站着不腰疼的话,别怪我说话难听,在我看来,你就是吃饱了撑的。从小到大,哪怕是你母亲下乡插队的那段岁月,你都没尝过挨饿是什么滋味吧?知道你母亲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