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潮的动荡淹没了整座桑洲窟。 正如顾慎所猜想的那样,【昙曜】喷吐而出的火山灰,不仅破坏了源质的流动……就连神座权柄的感知,也在此界失效。 侧聆【潮汐】的迦缔圣者,此刻只能听到无数兽鸣。 同样。 执掌【云镜】的源之塔神使,也只能看到一片乱象。 无人知晓,在南窟森林之中,有这么一座无垢结界,在兽潮之中保持着难得的清净。 也无人知晓,此刻红龙和顾慎的对话。877 “有些事情,何必深究原因——” 红龙淡淡道:“如今你破境了,这是好事,难道还不够么?” “不够……这当然不够。” 顾慎周身缭绕的铁鳞虚影并没有消散。 虽然他知道,自己就算破境,也不是红龙对手……但这件事情不问清楚,他没法安心。 “酒神座死在东洲。” “上城那帮超凡者,最厌恶最痛恨的,应该也是东洲。” “你作为源之塔神使之首,凭什么帮我破境?这种‘好事’,我不要也罢。” 顾慎顿了顿。 “你尊为源之塔神使,应该知晓规矩,和我在此地见面,乃是违背神使条例的大罪,一旦被【云镜】看见,你纵有千百条命,也难逃一死。” “……” 红龙沉默一秒,重新握住了刀,轻笑道:“所以你希望我继续?把你斩杀在此?” “我倒还真是希望如此。” 顾慎平静道:“我情愿你此刻出刀,这样不会那么有多麻烦。”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红龙的五指只是虚搭在刀柄之上。 他刚刚作势握刀,只是装装样子,在看到顾慎笃定自己不会拔刀之后,他也没有继续演戏,而是坦然说道:“放心,你我在此地见面,你不说,没人会知道。” “如果你不说清楚,我会说的——” 顾慎微笑:“我会让天空知道,你都做了什么……朱雀应该正被贾唯追杀吧?作为源之塔压轴的‘四阶超境’,你此刻应该出现在救他的路上。” “是啊……我严重失职了。” 红龙垂眸笑了笑,缓缓道:“作为源之塔的首席神使,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凡让天空神座引起一丁点疑心,我会死……” 他停顿一秒,语气之中是对死亡满不在乎的嘲笑:“这倒没什么。” “只是……” “我心甘情愿冒着如此之大的风险,千里迢迢,来到南窟地界,助你破境,你会反手背刺我么?” 红龙认真凝视着顾慎的双眼,一字一顿反问道:“【钥匙】先生?” 顾慎怔住。 他彻底陷入了沉默。 【真理】弧光徐徐消散,漂浮在他周身的那一道道铁鳞虚影,也归于虚空,漫天铁质鳞片重新掠回顾慎袖口之中,服服帖帖重新列阵排布。 “你喊我什么?” “还需要再重复一遍么?” 红龙低头检查着自己的衣着,他披着源之塔最华贵的十星纹龙神官袍,不染尘埃,佩刀上还篆刻着红龙神官的专属古文。 他伸手掸了掸神袍衣襟,这是他和顾慎的第一次相见,在刀剑止戈之后的互亮身份,场面比想象中要和平许多,也要尴尬不少。 从那句“钥匙”之音落地后,结界内部便变得格外寂静。 “我是‘组织’的人。” 红龙轻轻叹了口气,问道:“怎么?不像?” “……” 顾慎坦诚道:“不太像。” “不像,才能活。” “我的老师和图灵先生是旧友,当年图灵逃离北窟要塞的作战计划就是他制定的。”红龙语气平淡,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小事:“古文会的彻底崩裂,来自于当年【深海】的错误指令……主系统识别锁定了绝大多数的古文会成员,谋划了一场基本完美的绝杀。只是它那时候还不够强大,所以名单并不完整,正是因为主系统的‘疏忽’,我才能活下来。” 顾慎皱起眉头,喃喃道:“二十年前……” “那时候我九岁,父母都是古文会成员。” 红龙挑了挑眉,“我的父亲是北洲人,母亲是中洲和东洲混血。所以我的身上,有一半北洲血统,四分之一中洲和东洲血统。他们曾为‘红皇’效力,负责中央城的地底古文研究,那里就是‘地底研究所’的前身。后来【深海】发布指令,红皇派人把整座研究所的古文成员全都杀死,我侥幸逃过一劫,主系统认定我已经死了……天水先生为我重新更换了档案,我改名换姓来到了源之塔,成为了‘神使’候选人,同时继承了父亲的编号,负责在‘会议室’中进行记录。” “你的编号是……” “064。” 红龙温声道:“在你尚未出现之前,我是会议室最忠实的记录者。” 褚灵第一时间开口:“064,的确有这么一号人物。” 顾慎神情凝重起来,即便没有褚灵提醒,他也清楚记得这个编号! 陆南栀和自己说过……在寻找【钥匙】最艰难的期间,古文会的会议室中,有几张需要铭记编号的特殊面孔—— 031,如今基本可以确定就是自己的老师周济人。 073,北洲牯堡要塞驻守者,林霖。 其中一个,便是064! 根据陆南栀的推测,这是一个中洲学院派的教授,因为编号太老,所以资历一定很深,顾慎之前怀疑是隐居林茨小城的伊恩大学士,但后来这个猜想被他自己推翻,因为伊恩资历太深,如果拥有特殊编号,大概会是002,003这种级别。 如今红龙主动将编号说出,这幕后的真相便水落石出。 “怎么,还是不相信么?” 红龙看到顾慎依旧沉默,他伸出两根手指,点在自己额首位置,“我储存了一部分‘会议内容’的影像资料,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进行进一步的自证……” “不必了。” 顾慎干脆利落摇头,他神情复杂地望着眼前源之塔的王牌神官。 “我只是觉得……有点荒诞。” “荒诞?” 红龙一顿,立即明白了顾慎的意思:“能成为源之塔的‘第一神使’,天水先生给了我很多帮助,停留在四阶,也是他出的主意。” 一旦破境,成为封号……那么红龙便不会如现在这般“自由”。 跨洲处理事务,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天水……天水……” 顾慎近期,不止一次听到这位上城捧冠者的名字了。 七神之中,源之塔的天空神座,最为神秘! 因为他成就神座之位,已经接近百年。 凡俗之中的长寿者,也就八九十岁。 这百年来,五片大陆,格局变动,时朝震荡……七神席位的轮番变动,发生了不止一次,唯有“天空”,稳坐神位,仿佛真的远离了世间的生老病死。 坐上神座,并非神灵。 火种永恒燃烧,可生命会有终点。 高阶超凡,可以比普通人多活几十年,如顾老爷子这样的封号强者,只要晚年不参与纷争,不进行战斗,就这么安安心心颐养天年,那么活到一百二三十岁,没有太大问题。 可一旦参战,就不一样了。 顾骑麟晚年要支撑顾家,他注定活不了这么久。 每一次动用超凡源质,打破物质界规律,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命运天秤是平衡的!越强大的超凡者,越是容易被灾厄缠绕! 神座……更不必提。 可天空的战斗力,历尽百年,依旧深不可测,七神之中无人敢与其正面开战。 他仿佛不担心世上一切规则的侵蚀。 如果说,神座能做到这些,属于“神迹”。 那么作为天空捧冠者的天水先生,现在依旧活着……便是一个无法理解,不合规矩的“例外”了。 他比天空神座更年长。 他至少活了一百三十年! 具体数字,无人知晓。 与天水的年龄相比,无论是顾骑麟,还是周济人,都只能算是“年轻人”,还是差了两到三个年龄辈分的那种。 “恕我冒昧。” 顾慎揉了揉眉心,百思不得其解。 “天水先生是天空神座的捧冠者,他栽培出了无数神官,亲手将上城捧到了五洲之巅,帮助源之塔成为人类第一势力,他为什么要做这些……” 红龙洒然一笑。 他凝视着顾慎的双眼,“你就是【钥匙】。天水先生做这一切的原因,您难道不知道吗?” “……” 顾慎只得无言。 “钥匙……” 对他而言,【钥匙】就只是一个身份,在最开始的时候,他认为这是自己要打开【红门】,链接会议室,才会被赋予这么一个称号。 后来,相识的每一位古文会成员,都这么称呼。 因为他们也不知道【钥匙】是什么…… 图灵离开之际,只告诉古文会余烬,找到【钥匙】,就等于找到希望。 所有人都在找【钥匙】。 所有人都认为【钥匙】是希望—— 可没有一个人能告诉顾慎,【钥匙】究竟是什么。 “……” 红龙抬起头来,好不容易放晴的桑洲窟,此刻重新又变得阴沉起来,天云散得很快,凝聚更快,浓郁火山灰在虚假天幕之下成块堆积,此刻刮来的寒风都带着令人压抑的冷意。 冰海南端的源质气息,向着桑洲窟大量密集涌来。 位于最南端的南窟,自然要最先承受。 “天水先生做这一切,只为了一件事情。” 红龙幽幽吐出一口浊气,他保持语气平静,从唇中吐出两个字来。 “弑神。” 阴云密布的天顶,有一道猩红雷霆闪逝。 顾慎有一刹的失神。 大雨转瞬便至,兽潮践踏土地的泥泞在雨幕之中变得污浊,两人都没有动用领域避雨,领域自行散发的源质,将雨水蒸发,说不清是雾气还是雨丝,弥漫了两人之间的视野。 “无论中间的过程是怎样的……” 红龙再次开口。 身为源之塔头号神使,他此刻说着大逆不道,当诛九族的疯狂言论! 声音一字一顿,比穹顶雷霆,还要果断,坚决。 “先生的最终目的,就是杀掉‘天空神座’!” …… …… 轰隆! 一道闷雷,在上城所有人的头顶响起。 冰海的季风终于吹到了中洲内陆。 天幕昏暗,莱茵海岸哨塔早早点明了源质之灯,准备打开超凡结界,阻拦海风,但偏偏上城传来的命令是任由其过,理由是中洲内陆晴朗了太久,需要一场大雨进行清洗。 的确,中洲常年风和日丽,极少有极端恶劣天气。 一个原因,是地理位置优越。 另外一个原因…… 便是坐在中洲最高处的那位神座,可以轻松掌控“天气”。 源之塔的最高层,被火种精神编织的虚无梦境,铺满了流云,这里位于人间最高之巅,所有来临者,无一不惊艳其景色之美。 这里的每一片云,都是真的。 梦境不必编织已有之物。 天空神座清胧,披着宽松的丝绸长袍,慵懒坐在神座之上,他的身前身后,摆满了无数棋盘,按照如今上城人的说法,那些都是【旧时代】的游戏,在【深海】问世的第四年,人类世界已经没有能和其对战博弈的同级棋手了。 那时候,深海主系统才刚刚进行了两次大型迭代。 每一次迭代,都是无数方面的跨越,质变。 实际上,【深海】真正击败人类最顶级的棋手,是在第四次迭代……因为精神力突破深水区限制的强大超凡者,并不在五洲社会规则所定义的“棋手”行列。 但如果把定义再次放宽—— 那么此刻迭代了九次的【深海】,依旧没有战胜所有的对手。 它此刻面临的敌人,是完整消化了天空火种,跨越了“凡俗”定义的伟大存在。 数百座棋盘,正在同时进行着博弈。 一面又一面的【云镜】,漂浮在清胧王座的前后左右,他闭着双眼,单手撑着下颌,昏昏欲睡,但另外一只手却轻柔捻着棋子,以一种缓慢的韵律进行着敲击。 每一次敲击,【云镜】棋盘都会进行一次变化,这不是一步行棋,而是无数步。 神座的算力和主系统正在进行一场旧时代的博弈游戏。 这不是一场定输赢。 而是无数场。 游戏的场次由清胧说了算,至今已经有了数千万,或者更多次的对决,真正的“输赢”,只有一个模糊的概率,数千万次对决之中,博弈双方的胜负被记录在数据库中—— 看上去这没有任何意义。 这只是一个打发时间的游戏,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活了很久的人,总需要做一些什么,才能感受到尘世间的乐趣。 对活了百余年的清胧而言,这……就是他闲散日子里唯一的乐趣。 只是行棋之间,他向着空空荡荡的神境角落投去一道随意的目光,同时开口发出了一道意味深长的感慨。 “怎么忽然就要下雨了?” 源之塔的塔顶,有一道纯白色,近乎与天云融为一体的影子。 白影知道,这里除了自己,没有其他人了。 他接话:“这是天水先生的意思……中洲已经很久没有降雨了。” “……” 清胧的心思依旧放在棋局之上,许久之后,他才轻声笑了笑,“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啊。” “您如果不喜欢,我去把‘雨天’换了。” 白影恭恭敬敬开口。 “不,不必了……” 清胧捻子,浑不在意地说道:“既然先生认为,到了该下雨的时候,那便让它下吧。”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