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鲜血亦是滂沱。 申小甲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杀这么多人,敢杀这么多人,前一世为伸张正义,动了刀子,最终却是凄惨收场,所以来到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年代,他一直在隐忍,哪怕看到再多不平事,他也在心中不断地告诫自己,以和为贵。 然而这一刻,所有的憋屈都爆发开来,积攒了十年的怨愤像被点燃的火药般在他身体里爆发。 和你娘亲!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从一名被童桦刺得鲜红飙飞的黑衣蒙面人手里夺过墨色长刀,申小甲原本只想点到即止,却不料屡次被几名黑衣蒙面人劈砍得连连后退,若不是童桦和江捕头相助,好几次便要也如同那些杂草般倒地不起。 凭什么! 凭什么只许你们杀我! 凭什么这世道善良的人就必须要隐忍苟活! 退避间,他想起了前世的师父司马北和心上人阿莲,他想起了今生飞雪巷的那间羊肉面馆,想起了那个卖脆皮大西瓜的瓜农,想起了三生酒肆的胡三生,想起了算命的陈瞎子,想起了卖菜的李大婶…… 越想越气,那便无需再想! 杀! 申小甲脸上煞气渐浓,双眼红得骇人,横档身前的长刀猛一翻转,锋刃朝外,侧身一滑,与一名黑衣蒙面人擦身而过,登时一道红泉喷出,化作一片血雨飘洒而下。 那名黑衣蒙面人捂着脖子,缓缓地扭头看向申小甲,眼中满是惊恐,不甘地沉沉倒地,至死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一个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软柿子会挥出如此惊艳的一刀。 申小甲片刻不歇,像是一头被惊醒的猛兽,猖狂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三步一刀,斜砍,竖劈,横斩。 那一夜老曲弹进他口中的那一滴刀意终于炸开。 只是申小甲此刻展现的寒月九式却又有些不同,更加地阴诡刁钻,刀刀致命。 体内一股气息奔涌不绝,申小甲只觉得越是挥刀,越是兴奋,丝毫没有疲倦之感。 刀气纵横,在庭院的白墙上,红柱上,青瓦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裂痕。 跟在一旁的江捕头看得头皮直发麻,讷讷道,“这是什么刀法,简直专为杀人而创……” “这本来就是杀人的刀法,杀手榜天下第九的杀招,砍起这些杂草来自然顺溜……”童桦一枪扫出,扫倒几名黑衣蒙面人,扭转身子奋力掷出一枪,将一名距离侧门最近的黑衣蒙面人死死地钉在门板上,呼出一口浊气道,“只不过这小子的刀法比我听说的那种刀法还要阴险……我就没见过撩阴的刀招!” 江捕头反手一提,长刀在一名黑衣蒙面人的脸上留下一丝红线,砸吧一下嘴巴,有些不满意地看了一眼那道红线,瘪着嘴道,“学不来,学不来,我就没法子做到他那么不要脸……”顿了一下,扭头看向童桦,“你既然想帮我们,为什么先前还要拿枪捅我,还那么拼尽全力……我差点以为你是看上了我的千户位置,才会在此设伏。” “做戏自然要做全套……”童桦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祠堂,“谁稀罕你的千户,每日东奔西走,俸银也就比我多出一两,不值当。” 江捕头哈哈一笑,“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会是那种贪恋权势的人……” “你要是先前接不住我那几枪,那此刻你和地上这些杂草一样变得冰凉,”童桦一边举枪刺向四周的黑衣蒙面人,一边朝着侧门退去,面无表情道,“我说想要报仇也是真的,真情实意才能骗过人。” 江捕头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咧咧嘴道,“太小气了吧,我不就是把你爷爷的长枪砍成了两截吗……照顾你这么些年,还不够将功抵过的?那个害死你童家满门的老太监也是我亲手将他埋到粪坑里的,用的还是你童家的枪法,算是帮你们报仇雪恨了,这也是我来月城办这趟差事的好处之一……” “谁让你多管闲事的,我童家的仇我自己会报!”童桦冷冷道,“若不是我来之前去找过那位大人,险些就真的要与你死战一场!” 江捕头脑海中浮现出那一袭青衫,眉头紧皱道,“难怪他会来得这么快……”瞟了一眼被申小甲杀得四散却始终没有溃逃的黑衣蒙面人,侧脸看向童桦,“这些杂草是哪个墙头的人?” “自然是这城里的人……”童桦一直都在关注着祠堂的动静,此刻见门口隐约有道身影将要现出,面色不由地凝重起来,急忙拉着江捕头快步来到侧门前,对着还在癫狂厮杀的申小甲喝道,“你还走不走?不走……我们就先走了!” 申小甲立时惊醒,气息一断,浑身一软,右手与双腿不禁颤颤抖动起来,看了一眼地上被自己砍得横七竖八的黑衣蒙面人,速即喘着粗气来到侧门,细数一遍庭院内还站立着的黑衣蒙面人,舔了舔嘴唇道,“小白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小爷今天更是了不得,三步杀一人,足足砍了一百二十八根杂草!” 正当江捕头想要询问小白是谁的时候,一道冰寒的声音从祠堂门口传来,身穿飞鱼服,满脸横肉的裴志缓步走入雨中,“一群废物!三百个人连两个半高手都杀不死,要你们何用!到底了,还得看咱们京都的……飞弩手!” 话音一落,只见庭院四面的屋顶上翻出数十道黑影,每道黑影手臂上都有一把蓄势待发的弩箭。 江捕头环视四周,最终目光停留在裴志的身上,嘴角勾起一丝讥讽的笑意,“裴大人,你是不是有些太嚣张了,连找块黑巾遮掩一下都懒得,我好歹也是正五品的千户,岂是你想杀就可以杀的,就不怕上面知道了……治你一个残害同僚的重罪吗!” “不怕,死人是开不了口的。”裴志呵呵一笑,歪着脖子看向童桦,眼神阴冷道,“童百户不仅生得俊俏,演技也是一流,该当把你送去京都的隆阳楼,给那些喜欢小白脸的公子哥好好表演几场才是,准能赚个盆满钵满!” 童桦并没有接裴志的话,迅速拔下侧门上的那杆长枪,顺势挑开门闩,声音低沉地对江捕头说道,“等下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江捕头瞟了一眼裴志,往地上轻啐一口,傲然道,“裴志那酒囊饭袋何须你来断后,便是加了几十把飞弩也是脱把的锄头,没用处……” “我从来都没有把裴志那头猪放在眼里,”童桦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祠堂大门,轻声道,“那里面还有一个人,我真正在意的一直都是那个人……” 江捕头和申小甲闻言俱是也看向祠堂,异口同声道,“什么人?” “一个很危险的人……”童桦喉结蠕动几下,一脸肃容道,“这次设伏我和裴志其实都是陪衬,真正的杀招是里面那人,所以等下你们一定要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慢一步都会血溅当场!” “你怎么办?”江捕头满脸担忧道,“如果那个人真的很危险,你留下来断后岂非自找死路,我不同意……” “你和这小子现今已是精疲力尽,全靠一口气撑着,我不留下来断后谁留下来?”童桦一脚踹开侧门,猛地将申小甲和江捕头推出门外,再快速关上侧门,后背贴着门板,嘴角浮起一丝温暖的笑意,“舅父,小侄不远千里赶至月城,便是想要送您一程,您可一定不要辜负小侄的心意啊,迈开步子,大胆地往前走吧!” 门外的江捕头顿时瞳孔一缩,奋力地敲打门板,厉喝道,“童桦你个王八蛋,谁让你充英雄好汉的,赶紧出来!舒儿已经怀了你的骨肉,还在等你取名字呢!” 童桦愣了一下,而后苦笑着摇摇头,“这女人什么事都敢瞒我……舅父,回去告诉舒儿,是我对不起她……孩子的名字,我其实在洞房那夜便已想好了,男孩子便取一个言字,我这人嘴笨,希望这孩子将来能言善辩一些……若是女儿,便取一个颜字,盼着她将来和她娘亲一样好看。” 啪啪啪!裴志鼓动手掌,脸上满是戏谑的神色,“好感人的一出大戏,童百户你当真有些做戏子的天赋,可惜啊,往后再也看不到这样令人潸然泪下的好戏了!为了报答你演出这么精彩的戏码,我必定不会让江千户和那姓申的小子走脱,待会就送他们下来陪你,让你黄泉路上不再寂寞……”大手一挥,高喝道,“放!” 嗖嗖嗖! 数十根弩箭应声飞出,激射向固守侧门的童桦,锃亮的箭头穿透粒粒雨珠,宛若道道霹雳。 童桦冷哼一声,左右手长枪尾端拼接在一起,转出一扇巨大的圆轮护于身前,将弩箭尽数打落,而后分开双枪,右手掷出一枪,笔直地射向裴志,低喝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裴志看向那杆追风逐电的长枪,脸色唰地一下苍白起来,慌忙后退,惊呼道,“还请侠士快快出手!救吾一命!” 眼见长枪距离裴志只余一尺左右,祠堂内响起一声无奈的叹息,而后便是一道黑色羽箭飞出,后发先至,箭头与枪头在距离裴志心口半尺不到的位置相撞在一起。 叮!黑色羽箭和长枪齐齐掉落地面。 咻!又一根黑色羽箭飞出,带着某种阴戾的呼啸声,瞬息便至童桦身前,就像一头张着獠牙的凶兽,令人胆寒。 童桦悚然一惊,匆匆举起另一支长枪格挡,紧咬牙关,做好硬接一击的准备。 却不料,黑色羽箭在将要与长枪接触时,忽地尾羽燃起一团火焰,而后像是拐了一个弯般越过长枪,穿透童桦的胸膛,深深地插在侧门上。 童桦仍旧保持着格挡的动作,低头看了一眼胸膛的血洞,惨然笑道,“好快的箭,好诡异的箭……” 躲过一劫的裴志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眼神冰寒地盯着童桦,恶狠狠道,“再放!不要停!给我把他射成一个筛子!” 咄咄咄! 一轮又一轮的弩箭急射不停,密密麻麻地插在侧门的木板上,也插在了童桦的身上,竟是没有半点空隙。 砰!当最后一根弩箭钉在木板上时,侧门轰然倒塌,现出门外申小甲和江捕头的身影。 江捕头看着门框内周身插满弩箭却终是屹立不倒的童桦,悲嚎一声,红着眼便欲冲向制墨坊,却被一股巨力止住了身形,扭头看向拽着自己手臂的申小甲,寒声道,“放开我!我要替小童报仇……” “别犯傻,童百户是为了让我们离开才断后的,他虽死了,还有血脉留在世间,还需要你去照顾……倘若再不走,不仅你照顾不了童百户的后人,我还要真的断后了!”申小甲忽地双耳微动,扭头看向制墨坊外街道的右侧,只见大雨中黑影幢幢,又是数百名手拿墨色长刀的黑衣蒙面人奔袭而来,面色一僵,艰难地扯动嘴角道,“老江,你还能杀几个?” 江捕头伸出一个巴掌,狠狠在空中握成拳头,满脸悲伤地盯着童桦的尸体,一字一顿道,“他们来多少,我就能杀多少……” 申小甲刚要松一口气,却见气急攻心的江捕头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倒向自己,急忙上前扶住,用手轻拍几下江捕头的脸颊,瞥了一眼街道上乌泱泱的黑衣蒙面人,嘴巴发苦道,“老江,这时候别开玩笑啊,真的一点都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