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嗒,吧嗒。 一串节奏缓慢的脚步声在暗无天日的囚牢中响起,惊起一双双或明或暗的眼睛。 囚牢里很空,除了八间牢房外,中间三百尺见方的空地上只有一张桌子,一盏油灯,一个老头。 囚牢里也很满,八间牢房里都挤满了人,高大魁梧的,矮小瘦弱的,年轻的,老迈的,就像幽黑岩洞里的蝙蝠,静静地睁大眼睛望向那个在囚牢过道上闲庭信步的黑白衙差。 黑白的不是肤色,也不是穿着,而是发色。 来人自然是申小甲,一个在老囚犯心中比黑白无常还要恐怖的人,黑白无常只索命,而黑白头发的申小甲却会让人不想要命。 世间有魔黑白发,日啖人心三百颗! 人魔申小甲五个字,令所有在囚牢里待过三日以上的人闻风丧胆,噤若寒蝉! “大家好啊!”申小甲挥着满是血污的右手,腼腆地笑了笑,就像热情的邻家男孩般和囚犯们打了个招呼。 “快看快看,他又杀人了……脸上手上那么多血,至少有三斤!” “别看了,别看了,你看他,他也会看你,说不定下一个被拉出去的就是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你丫离我远点,他刚刚对你笑了!” 申小甲装作没有听见囚犯们的嘀咕声,撇了撇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坐在桌子旁边,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酒壶,满上一碗,抓了几颗花生米,盯着对面身穿狱卒服饰的老头,轻声道,“老秦,你该少喝些酒,顿顿这么喝,容易得酒精肝,到时候你死了,这牢房里可就没狱卒了。” “要你管!”老秦一把夺回酒壶,猛灌了一口,砸吧一下嘴巴道,“平素也不需要狱卒,进到这里的人都是在外面活不下去的,没人想出去,也就没人想越狱,否则谁愿意时不时地被你这人魔挑肥拣瘦地指点一番,惊出几身冷汗……”抬眼瞟一下申小甲脸上和手上的血渍,皱了皱眉,“刚解剖完尸体?怎么也不洗洗,我以前教过你的,做仵作最紧要的就是注意清洁……” “行啦!我知道……”申小甲不耐烦地打断老秦的话,端起酒碗,浅浅地抿了一小口,“你自己不做,别人做的时候就不要在那里说闲话。堂堂大庆第一仵作,缩在月城这间囚牢里当狱卒,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狱卒一个月才多少俸银,天下第一仵作又该是什么待遇……” “喝酒喝酒!”老秦拎着酒壶和申小甲的酒碗轻碰了一下,“往事不可追,咱们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吧……不得不说,你小子这句诗写的是真好!怎么不去考个功名呢!” “那不是我写的,是我一个朋友……老罗!”申小甲轻咳一声,面皮有些发烫,急忙转移话题道,“说正经的,昨夜抓来的那些人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有!”老秦将两颗花生米抛进嘴中,“异常得没有异常……不和其他囚犯接触,不说话,该吃吃,该睡睡,那个什么新来的捕头折腾了一夜,愣是没有撬开一张嘴。” “这么淡定……”申小甲瞥了一眼右侧的某间牢房,发现牢房中那个昨夜主持月神祭典的白发老者也在看自己,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笑意,舔了舔嘴唇道,“老秦,老规矩……再去帮我搞几副小猪仔的心脏,弄碟醋,我蘸着下酒!” 老秦看了看申小甲,又看了看右侧牢房的白发老者,微叹一声,站起身来,走到一处墙角,揭开几块砖头,从一个满是冰块的方坑中取出两副鲜红的猪心,“知道你要过来,已经提前备好了,专门处理过,用你的话讲,干净又卫生……”又从一旁的刑具台上拿起一碟事先准备好的醋,齐齐地摆在申小甲面前,眨了一下眼睛,压低声音道,“放心吃吧!” 申小甲轻轻地点了点头,冷哼一声,抓起一副猪心,侧目看向白发老者,寒声道,“跟我比血性!简直是蛤蟆装田鸡,差得远哩!” “啊!他吃了……他又吃了……上回至少还煎一下,这回改生吃了!我的天爷爷啊!不对,我滴月神女王大人啊,你怎么还不把这恶魔收走……” “小声点!别被他听见!上回有个人说他坏话,当场就被他拎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右侧囚牢里的白发老者盯着满嘴血污,大口大口吞咽的申小甲,只觉得手臂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悄悄地往牢房的最边角挪了挪。 申小甲吃完两幅猪心,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双手叉腰来到右侧牢房前,面无表情道,“问个事儿……”冰寒的目光从牢房中一名名壮汉脸上扫过,“你们谁是昨夜在木台上摔了一跤,险些放跑了月女的那人?” 其中一名壮汉偷偷地低下了头,在心中狂念“别看我,别看我……” “是你?别埋头在地上画小圈圈了,”申小甲歪着脑袋看向低头的壮汉,“跟我出来一下吧!” 那名壮汉怔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正要辩解几句,却发现周边空无一人,其他壮汉不知何时都往后挪了几丈远,并且一副与他不相熟的模样。 申小甲打开囚牢的门,对着那名壮汉勾了勾手指,“怎么?还要我找人把你抬出来吗?” 那名壮汉浑身一颤,速即快步走出牢房,面色寡白道,“不敢不敢……小的自己有脚,能自己走!” 申小甲转身回到桌子旁,拍了拍紧挨自己一侧的长凳,斜眼看着壮汉,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坐吧!” 壮汉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 “这是你第二次拒绝我了……”申小甲面色陡然一寒,“难道你是嫌我身份低微,不配与你共桌吗?” 壮汉登时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凳子,哭丧着脸道,“大人您别误会,我坐!” “这就对了嘛,”申小甲对老秦使了一个眼色,让其也给壮汉满上一碗清酒,端起自己的酒碗,对着壮汉遥敬道,“来!一起吃,一起喝!” 壮汉忽脑中忽地闪过断头酒三个字,刹时一下跪在地上,“大人饶命啊!小的只是临时被叫去当夜叉的,啥也不知道啊!” “呐呐呐,你又拒绝我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事不过三啊!”申小甲面带微笑地将壮汉搀扶起来,用自己的酒碗轻碰了一下放在壮汉面前的酒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爽快道,“我干了,你随意!” 壮汉盯着申小甲慈眉善目的面庞,一阵胆颤,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端起酒碗,也喝了个一干二净,点滴不剩。 “还不错吧,既然你喝了我的酒,那便是我的酒肉朋友了,咱们该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了……”申小甲指了指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血渍,冷冷道,“可别再说什么自己是临时工那种纯粹扯淡的话,那样会让我很伤心的,我的心伤了,就想吃点东西以形补形……看得出来这是什么血吗?” 壮汉立刻像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看出来了,是人血……” “看出来了就好,若是不想你自己的血染到我手上,那就老老实实配合!” “一定一定,可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申小甲拍了拍壮汉的手背,“这样吧,你肯定因为突然被人关进牢里,整个人还是懵的,一时想不起来很正常……那就再缓缓吧,明后天我再来看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什么时候再跟我说。不过,你只有两天半的时间,错过了……那就别怪我辣手无情了!” 壮汉瞳孔一缩,嘴巴发苦道,“大人……您想听什么,我现在就可以跟您说……” “回去待着吧,”申小甲摆摆手,“我现在不想听你说了,咱们下次再聊!” 壮汉犹豫了片刻,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申小甲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速即起身离开,一溜烟地跑回了右侧牢房里,还非常自觉地将囚牢房门关上。 申小甲扫了一眼右侧牢房,高声喊了一句,“谢谢你的配合,下回再请你喝酒吃肉,一醉方休!”站起身来,低声对老秦说道,“老秦,等我走之后,将那个白头发老家伙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里,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问,就算江捕头或者府衙其他人来审问犯人,也让他们刻意排除那个白头发老家伙,晾他一段时间,等我再来的时候,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老秦点头应诺,轻笑道,“不愧是人魔,玩弄人心有一套啊!” “别这么说,我还是个孩子,天性纯良,不懂什么人心险恶……”申小甲露出两排沾着血丝的牙齿,羞赧地笑了笑,躬身抱拳辞别老秦,在一众囚犯惊恐的目光中,带着三分醉意,三分寒意,迤迤然走出囚牢。 路过府衙后院那颗李树的时候,申小甲解开自己的裤腰带,稀里哗啦地冲了六十一刹那的轮回酒。 抖了抖身子,在刘奈的喝骂声中系好裤腰带,申小甲踱步来到府衙前院,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江捕头的身影,瘪了瘪嘴,在井边掬了一捧井水,将脸上手上的血渍清洗干净,望了一眼渐渐西沉的落日,哼着小曲走出府衙大门,不疾不徐地朝着醉月楼方向行进。 一路上走走瞧瞧,在瓜摊前吃了一块瓜农送的脆皮大西瓜,在酒肆里买了一坛荷花蕊,与算命的陈瞎子侃了一会儿人生,和卖菜的李大婶聊了一会儿风月,等到申小甲回到醉月楼时,酒楼早已打烊了,四下一片寂静,却又有些碎碎细语。 老板娘晏燕在二楼厢房守着还在昏睡的晏齐,叽里呱啦地讲着申小甲的那个童话故事,只是版本略有不同,很多情节加了一些她自己的想法,比方说那只乌鸦妈妈也躲过了苍鹰的毒手,比方说老雀鹰变成了灰色乌鸦的父亲。 哑巴少女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一块磨刀石,正在柴房里极其认真地磨着那把剪刀。 厨子的呼噜声忽大忽小,从酒楼厨房旁边的小屋飘荡而出。 只有老曲最是安静,一个人坐在庭院正中央,寒月斜斜地插在身侧,望着天上那轮清辉怔怔出神。 “想什么呢?”申小甲大模大样地坐到老曲旁边,将手中的荷花蕊递了过去,“三生酒肆今年新酿的荷花蕊,正好回来的时候见胡三生摆出来,就给你捎了一壶,味道很正。” “睹月,自然是在思人……”老曲接过荷花蕊,打开封盖嗅了嗅,喉结蠕动几下,赞道,“好香啊!” 申小甲眉毛一挑,好奇道,“什么人?” “有死人,也有活人,还有不知生死的人……”老曲猛地灌了一口酒,摇头自嘲地笑了笑,“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懂……你会舍得给我买酒,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当着月亮别说太阳,小心月亮生气了躲起来,你就见不到月亮里的人了。” “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我给你喝了最好的酒,你是不是也应该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我从小就跟你讲过了啊……” “我不要听老曲的故事,我想听九命猫神曲墨轩的故事。” “那可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一壶酒可不够,若是从我在药铺当学徒说起,得说上三天三夜……” “你可以捡些重点的讲讲。” “山贼进城,烧杀抢掠,血流成河,九死一生,误入险地,习得神功,终报大仇,这就是我传奇的一生!” “这也太短了吧,而且我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短小精干嘛!”老曲一仰头,又饮了一大口,歪着脖子看向申小甲衣袖上的血渍,“仵作并不是一门好差事,成天和死人打交道,迟早有一天也会变得和死人一样。” “我挺喜欢这门差事的,”申小甲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至少能帮人讨个公道。” 老曲认真地看了申小甲一会儿,忽然道,“手中没有刀,你怎么替人讨公道,谁会听你的道理……小甲,你该好好练练武艺了,往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有点武艺傍身能活得长久些。” “不学武功,我一样有法子活下去,”申小甲摇摇头道,“学了武功,有些时候会控制不住手中的刀。” “你可以不用,但不能不学,手里没刀和有刀不用是两码事。”老曲忽地想到了什么,指了指二楼的厢房,“你和晏齐从小便爱相互比较,现在人家已经得到了睡罗汉神功,往后就算什么都不做,每天睡睡觉,功力也会逐日递增,你还什么都不学的话,只能在人家屁股后面吃灰!” “睡罗汉?”申小甲眼角抽搐几下,心中无数句卧槽飘过,“他从哪学的?” “会罗汉功法的自然是罗汉……”老曲抿了一口荷花蕊,淡淡道,“那小子躺在树林里的时候,凑巧罗汉从那里经过,发现他骨骼清奇,是个练武奇才,就将自己绝学睡梦罗汉功传给了他……” 申小甲面色更加难看起来,语气有些酸酸地说道,“这运气也太逆天了吧!哼……这么容易练的武功,想必将来成就也是一般般,小爷无所谓!” 老曲斜瞟了申小甲一眼,冷笑道,“确实一般,那个罗汉也就排在江湖侠客榜第三而已。” 申小甲紧紧地咬着嘴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罢了,这种事强求不来,那是晏齐的机缘……” “不必羡慕,你也有机缘啊!” “在哪里?” “我便是你的机缘!”老曲又灌下一大口荷花蕊,“虽然你身子骨不行,但你的头脑聪明,你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便记住曾八霜江剑的剑招,即便是只得其形,也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值得我把一身绝学传给你。再说了,咱俩这关系,我能看着你以后被晏齐那小子吊打吗?” 申小甲双眼放光道,“是吧,是吧,我就说我才是主角,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过人之处呢……等等,那罗汉第三,你是第九,你的武功能跟他的武功平起平坐吗?” “平起平坐?这倒是不好说……”老曲突地拔起寒月刀,横举于眼前,“我们是不同的榜单,他那是侠客榜,我是杀手榜,俩系统……他的功法虽然霸道,但我的刀却是杀人的刀!况且,排名位次不能判定武艺高下,天下第一箭不也打不过我这把藏了十年的刀吗?” 申小甲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搓了搓手道,“那咱们现在就开始吧!夜深人静,月明风轻,正是传道授业的好时机!” 老曲缓缓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嘴角噙着傲然的笑意,“一晚上就想把我两门绝学都学会,真是蚊子打哈欠,口气不小啊!” “两门绝学?”申小甲愣了一下,“你的绝学不是寒月刀吗?” 老曲盯着手中的寒月,声音清冷道,“寒月刀只是我两门绝学中最出名的一个,因为我用它杀人最多!” 申小甲忽地想起莲花泉池的情景,惊声问道,“柳叶飞刀?” “它的名字叫拈花手……一双拈花手,一把寒月刀,便是我成为九命猫神的本钱!”老曲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提着寒月刀,走到庭院花丛深处,狂饮一口荷花蕊,挽了个刀花,洒然道,“小甲,看好了,我只演示这一次,能领悟多少算是你的本事!” 话音刚落,老曲身上气势陡然一变,震起满庭飞花,右手挥刀,左手拈花,刀光霎时在飞花间流转,宛若道道清寒月光,酒壶亦在老曲身子各处流转,荷花蕊尽皆飞入老曲口中,无论是腾挪,还是翻转,竟是点滴不洒,片花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