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显然也已知道,张安世已经属意于他了。 他沉吟片刻,没有再费唇舌拒绝,反而正色道:“若是殿下不弃,那么下官自然尽力为之。” 他一句尽力而为,张安世显然是很满意的。 他知道于谦是个信守承诺之人,而且一旦许诺,就不会更改。 于谦在历史上赫赫有名,除了他有效的组织了京城保卫战,延续了明朝的国祚之外,便是他的清正廉洁以及一诺千金。 这样的人一旦许诺,以后海关的事务,可以说,张安世根本不需有任何的后顾之忧了。 海关的课金,哪怕是一个铜板,都会如数入账。 张安世心情愉悦,甚是随和地道:“夜深了,早一些去歇了吧。” 于谦点点头,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一个读书人,依旧还是深信四书五经之中的那一套的,可来了太平府,却明显可见这里的百姓,要比其他地方更加安居乐业。 而张安世对他的信赖,甚至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如今,他终于要开始插手实际的事务。 准确的来说,这何止是插手,简直就是直接开始主管太平府的命脉之事,这令他不禁为之失笑。 他心里想,无论如何,他按照圣人的要求,做好自己的事即可,若是如此,能为这天下做一分事,那也无愧于心。 藩王们陆续进京了。 除了非常隆重的礼遇,皇帝亲自设宴招待之外,当所有人盼着最紧要的通商事务时,却发现陛下不见了。 而张安世,似乎也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也奇怪,分明在大家推杯把盏的时候,陛下和张安世都很热情,酒过正酣的时候,因为酒兴,大家恨不得抱着,一起困告。 可一到谈正经事务的时候,这一老一小,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负责接洽他们的,却是脸上永远堆着虚假笑容的朱金,还有板着脸,大公无私的高祥。 “殿下许诺了什么,我不知,也不管,我只奉命接洽,做买卖嘛,既要和气生财,可也有底线,如若不然,这买卖就做不成了。” 朱金笑吟吟地先进行了开场白。 一旁的高祥补充道:“正因为是大事,所以我既为大臣,自当秉公办事,各藩的情况我们已经略有所知,你们报上来的特产,倒都是好东西,可要采掘出来,却都是银子。” “这要大规模的通商,紧密的合作,便需大量的造船,需数不清的商贾愿意投入金银,需修建港口,要开矿,要修路……这些……哪一桩,哪一件,不是白花花的银子,所以太平府这边,拟定可一些章程,诸位殿下请过目。” 一旁的文吏,开始发放早已印刷好了的章程。 众王纷纷低头去看,这章程之中,倒也说的明明白白,若是采矿,上至关税,下至各种矿产的开发,几乎无所不包。 众人看过之后,交头接耳,这协议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宽松。 其实就是奔着互惠互利去的。 毕竟,对于各藩国而言,他们的土地、农产以及矿产本身就不值钱,这玩意,给他们一船军械,他们能一个月之内拿下方圆数百里来。 可太平府的药物、火器,还有源源不断的商船互通有无,对他们而言,却有着莫大的好处。 当下,汉王朱高煦率先表态:“这个好说,本王没有什么问题。” 宁王朱权,也颔首道:“不错,本王也没有问题,既然议定了,那么就不得擅改了。” 众人纷纷附和点头。 三日之后,朱金则带着协议来见张安世了,当面便笑意盈然地道:“殿下,一切都妥当了。” 张安世眼眸里顿时透出一丝光泽,微笑着道:“这样说来,我算是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了。” “不过……”朱金想了想,道:“不过殿下,下官倒是有些不解,此番给予他们的条件太过宽松了,以下官之见,其实条件可以再苛刻一些,众王也会愿意接受。” 朱金已得了荫官,算起来,也可自称下官了。 商人能得官职的,他是天下第一人。 张安世笑道:“做买卖嘛,当然大家都得有好处,若是好处都我们占了,这协议就算是签下来,迟早也要失效的。与其如此,不妨大家各让一步,如此一来才可做到密不可分,大家谁也离不开谁。” 朱金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钦佩地道:“下官受教,殿下说的对。” “再者说了。”张安世笑了笑,接着道:“长远的来看,其实看上去这协议大家都有好处,可真正的肉,却都是让太平府吃了,他们不过是分一口汤而已!你想想,太平府是独一无二的,各藩国都对太平府有依赖,可各处藩国呢?” “实际上,他们才是竞争关系,无论是粮产还是矿山,亦或者其他东西,他们对太平府的贸易都有重合,这就确保了,他们的东西,因为彼此要竞争,就难以高价售来这太平府,可我太平府的商货有稀缺性,却等于掌握了买卖的定价权,这才是其中最优握的利润。” 朱金细细一思,便笑道:“还是殿下深谋远虑……” 张安世道:“你少来这一套,难道你不懂其中的道理吗?只不过你觉得这些油水还不够,想要挣更多而已。我的姐夫乃是太子,诸王都是太子的至亲,论起来,他们也是我的亲人啊!我又怎好将所有好处统统都一人端走?总要给人留一点汤汤水水,残羹冷炙,哪怕是肉渣吧,如若不然,那还是个人吗?” 朱金笑了笑,没吭声。 张安世此刻,心潮澎湃,他站定,背着手,微微抬头向上,他觉得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 此时感慨万千地道:“芜湖,要起飞了!” 眼下对于天下人而言,他们显然还没有看到,这背后最大的好处。 甚至有人觉得,太平府这是自绝于天下,在十八省推行新政阻力重重,于是乎,索性只好打了出海的主意。 虽然大明已开海,或者说,即便是大量的藩王开始封藩于域外,人们对于海外,还是没有多少认知的。 无非就是蛮夷之地,我华夏无所不有。 这种根植于所有人心目中的印象,根深蒂固。 虽说相比于海外,大明确实已称得上是富足,可他们显然不知道一个道理,那些未开发的蛮荒之地,某种意义而言,才有升值的空间。 这就好像大家争相想要抢购的尽是已经开垦出来的良田,可这良田的价格本就高昂,价值已经到顶,而张安世却选择了去开荒! 荒地固然一钱不值,可未来的升值是无限的。 几日之后,朱棣颁布诏书。 这算是芜湖郡王与各藩国彻底订立了所有的协议了,而宫中进行了一次确定,买定离手,接下来,便是执行的问题了。 因而,太平府海关筹建。 联合钱庄开始发放大量的贷款,尤其是造船的业务,如今最是火热。 与此同时,钱庄开始推行海船保险业务,这汪洋之上,固有不少的凶险,某种程度,对于不少的商贾而言,出海即是一次豪赌,可有了保险,却使所有人能够均摊风险,确保有利可图。 此后,栖霞商行宣布大举投资事宜。 不少的商贾,曾在栖霞挣了个盆满钵满,如今,也是手持着银子,关注着这一次的大举动。 甚至已经有不少商行,显然也看到了商机,已暗中开始布局了。 各藩国此时开始配合,予以大量优待的诏令。 除此之外,栖霞的军械作坊开始大规模地扩建。 一个又一个的消息,令人眼花缭乱。 几乎每一日的邸报之中,都会出现新的消息。 自然,绝大多数人是看不甚懂的,可也有人密切的关注,除了不少的商贾!他们往往对于这些极为敏感,毕竟……从前吃过亏,有时后知后觉,可能产生巨大的损失。 也有不少的读书人,总会关注一些邸报中的内容。 至于关于栖霞的消息,只是附带而已。 此时,在孔庙不远的一处客栈里,不少年轻的士子正聚在一起。 这些都是来京参加科考的读书人,古代交通不便,一旦中了举人,为了不耽误会试,往往各地的士子,都会提前进京,就在京城住下读书,随时应对科举。 似文庙这样的客栈里头,便是举人们常来的地方。 这里的不少人读了邸报,都不由得露出欣慰之色。 他们不由得长长地松了口气道:“现在看来,这芜湖郡王也是深知他的新政,在我大明已是难以为继了。如今……却将主意打到了域外,这蛮夷之地,竟也要新政吗?” 有人摇头不语。 也有人耻笑道:“这新政,本就是蛮夷之法,岂不正好合了时宜?” 众人便哄笑起来。 有人怪奇地对一旁的一个显得安静的读书人道:“性和今日怎么不言了?” 这个被人称为性和的人,乃是山东的举人马愉,马愉入京之后,也爱读邸报,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科举的考试也涉及到了‘策论’,可要考好策论,就非得对天下的事有所了解才可。 他也算是山东的才子,此番进京,也是踌躇满志,众人惊叹他的才学,都乐于与他交往。 以往马谕对新政,也是嬉笑怒骂,可这些日子,不断地去看邸报,却显得寡言少语。 “是啊,性和来说几句。” 马愉却苦笑道:“今日身子不好,没有谈性,改日再说。” 说罢,拱手作揖,与众人告辞,便回房去休息了。 随来的仆从马三见少爷如此,以为病了,一面收拾床铺,一面关切地道:“少爷,要请大夫吗?” 马谕微微沉眉端坐在椅上,却是答非所问地突然道:“栖霞那边,都在造船?” “是啊,听闻现在船料,价格都要涨上天了……”马三道:“现在还听说,但凡涉及到海贸的,钱庄给的贷款,都舍得,只要抵押足够,不需多少审核,直接发放……还有……” 说到这里,马三突然笑了笑,用手挠了挠头道:“忘了少爷素来不爱听这些,话说回来,少爷,咱们的盘缠,可能不足了,山东这两年遭灾,老爷那边也不好过,还有三少爷……他又好赌,败了这么多的家业,也不知明年少爷您能不能高中,若是不能高中……只怕……” 后面的话,马三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却透着担忧之色。 马愉颔首,他抿着唇低头思量着什么,半响后,他又突的道:“听闻前些时日,赵王人等得了疟疾,在医学院,给治好了?” 马三点点头道:“是啊,说是有什么神药。” 马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口里道:“若如此……若是如此的话……” 马三终于发现了马愉的不同寻常了,奇怪地看着马愉道:“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马愉却是道:“你是登州人吧?” 马三不明白马愉为何突然问上这个,却也老实地道:“是,小的就是登州的。” 马愉接着道:“你的祖上,不是也有人出海吗?” 马三先是一愣,随即带着几分悲切地抱怨道:“外头苦的很,又有海贼,又容易生病,出去一趟,便是九死一生,当初若不是祖父跟人出海……也不会丢了性命……” 马愉乃是山东人,元朝的时候,泉州和山东的登州和来州,都是重要的出海港,马愉自小也听闻了不少的事。 总体而言,这出海对于马愉来说,是恐怖的事务。比如疾病,比如海贼,比如风浪,是以出海之人,往往被人视为卑贱。 这都是因为,人若是不到无路可走的境地,是断然不会随船出海的。 可与此同时,人们对于出海的另外一个印象,就是暴利。 元朝的时候,不少的大食商人以及汉人海商,不无富甲天下,这些,马愉是有所耳闻的。 马愉出自书香门第,祖上也曾有人参与过海商的贸易,当然,倒不是出海,而是购置海商的奇货,因此而大赚一笔。 而如今,看了邸报中的种种举措,马愉骤然之间,生出了一些想法。 依靠药物解决疾病,通过保险共同承担风险,大量的借贷,鼓励造船,除此之外,各个藩国,并非是外族,却都是当今陛下的兄弟儿子,这也意味着,海商出海并非是前往外邦,彼此之间的语言、文字尽都相通。 每日看过邸报中新的举措,马愉都能感受到,几乎每一个政令,都是正中靶心,处处都是为海贸进行铺垫。 “从前倒是看轻了太平府,以为它只会横征暴敛,现在看来,实在厉害,每一处都是对症下药,看来……这太平府的将来,实在不可估量了。”马愉感慨起来,不禁摇摇头。 他其实有些遗憾,本质上,他对太平府是抱有敌意的,对张安世的印象,更是糟得不能再糟。 可以他的认知,这马愉却很清楚,这事……带来的影响,可能远超他那些同窗、同年们的想象。 马三却在此时道:“少爷,咱们盘缠不足了呢,得赶紧去信,让老爷托人送一些银子来。少爷,你就是太老实了,少爷的几个兄弟里,就属少爷你最为争气,可老爷这点家当,却又是你索要的最少……” “银子……是……是……” 马愉口里喃喃念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勐地站了起来,踱步起来,若有所思的样子。 马三不明就里,呐呐地道:“少爷……” 马愉却在此时勐地抬头看向马三道:“你说,钱庄那边,若是用功名作保,可以典当银子,得到贷款,是吗?” 马三大惊,皱眉道:“少爷……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这……这不是开玩笑吗?咱们虽是盘缠不够,可好歹……总还能想一点办法,怎么可以出此下策?” 马愉摇摇头,却是目光变得严厉起来,道:“其实未尝不可以试一试,他们既是要做抵押,就是因为害怕有人还不上银子,我乃乡试举人,不日即将会试,我家在山东,虽非名门,却也算是书香门第。或许可以一试,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马三冷冷地看着马愉道:“少爷您这是……” 马愉此时的神情显出几分肃然,道:“得去弄一笔银子去购船,将来这船价,必定还要再涨,不只如此,若是我所料不差的话,只要有船在,必可得数倍之利,到时,就不愁没有银子了。” 马愉顿了顿,却又眼前一亮,随即道:“我又有一个主意了,似我这般的人,一定不少,何不如,以我牵头,教大家一起购船呢?” “这海船价格不菲,可也有人对此垂涎三尺,却奈何本钱不足,若是与人合伙购置,又担心滋生事端,可我乃举人,若是能牵头并且作保,此事便可水到渠成了!” 说着,马愉对马三吩咐道:“马三,给我雇辆车,我要立即去一趟栖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