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礼不敢怠慢,慌忙领着陈道文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午门外头,打算在此等候张安世。 可问了守门的禁卫,方才知道,张安世之前就已经出宫了,却不知为何,又突然被紧急召了回去。 这一下子,陈礼却有些急了。 他看向陈道文道:“不能耽搁了,这事太大,得让宦官们传个信才好。” 只是虽是这样说,陈礼乃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可到了宫中,却是矮人一头。 他想了想,却有办法,开始往陈道文的身上一通搜索。 陈道文不明就里地道:“叔,你这是干啥?” 果然,一枚金元和七八枚银元很快被搜了出来,陈礼笑道:“就知道你小子出门,肯定带了不少钱。” 于是将这钱攥在手里,觑见那禁卫不远的一个宦官,朝那宦官招呼,笑着道:“公公,我等需要传一些讯息入宫,还请公公……跑一趟。” 说话之间,将这些金银统统往宦官手里塞。 宦官接钱,藏在袖里,一切行云流水,却依旧还是端着架子的模样:“什么讯息?咱可说好,宫里规矩森严,可不是什么消息都能传的。” 陈礼道:“我乃锦衣卫指挥使佥事,有大事要向威国公禀奏,还有这儿……” 他取了簿子,交给这宦官,接着道:“听闻威国公在宫中,烦请将这东西带给威国公,威国公看了也就明白。” 【认识十年的老书友给我推荐的追书app,野果!真特么好用,开车、睡前都靠这个朗读听书打发时间,这里可以下载yeguoyuedu】 一听威国公三个字,宦官的脸色就微微有些变了。 这一下子有些尴尬了,宦官露出不甘的样子,稍稍做了一些思想斗争,却吸了口气,又乖乖地将金银从袖里掏了出来。 塞回给陈礼,就努力堆笑道:“原来是威国公的事,早说嘛,这都是举手之劳,怎好要金银呢?大公公说啦,宫里和锦衣卫是一家人,你等着,咱这就去。” 说罢,取了簿子,便一熘烟的跑了。 陈礼不禁唏嘘,掂了掂金银,很顺手地塞回自己的怀里去,口里感慨道:“还是公爷面子大,没有吃不烂的地方。” 陈道文直愣愣地看着陈礼:“叔,我的银子。” 陈礼顿时脸一绷,瞪他一眼道:“你母亲总是抱怨你平日里花钱无度,不是安生过日子的,这银子叔给你收了,将来你儿子娶媳妇的时候用。哎,你爹死得早啊,叔得要多顾着你点啊!” 陈道文:“……” ………… 朱棣此时就如热锅上的蚂蚁。 东宫的情况,让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虽然早有安排,可鼠疫可怕之处,就在于即便是太子、太子妃和朱瞻基即便入大内,可谁能确保他们三人是否已经有过感染? 鼠疫的可怕,便是致死极高,几乎各地的奏报来看,都是整个村落的死亡。 等到众臣去而复返。 其实已有人事先得知了情况了。 杨荣乃是福建人,福建发生这样的事,他就早有关注。 只是此等鼠疫,莫说他是文渊阁大学士,便是他乃天王老子,也没办法解决,只能干看。 每一次福建布政使司将一份份人口死亡的情况奏报上来,他便心急如焚,不忍去看那奏报。 现在东宫竟也出现了鼠疫,更让他心中像压了一块大石。 “陛下。” 朱棣急得眼睛已是红了,带着几分焦躁道:“东宫有宦官病死,太子一家……只怕……” 张安世听罢,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响,鼠疫的传播是极快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才道:“陛下,现在情况如何?姐夫……太子和太子妃,还有皇孙,无事吧?” 朱棣目光幽幽,叹道:“哎……看来这真的是上天赐下的灾祸啊。” 天人感应这一套,之所以有市场,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譬如朱棣,他当然不相信这一套,甚至对于许多读书人玩弄这一套,十分生厌。 可当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家人身边的时候,尤其是自己的儿孙身上的时候,情况就可能完全不同了。 他的子嗣并不多,孙儿也寥寥,这和朱元章动辄二十多个儿子,数百个孙儿相比,完全不同。 从大内至此,这一路来,朱棣坐在乘辇上,心里想着的是,莫非这当真是自己靖难,惹来了上天的怨愤吗? 又或者自己做错了什么? 后世有一句话,叫万事不决,量子力学。 而在这个时代,当人万事不决的时候,则是疑神疑鬼。 朱棣的脸色显得极难看,他疲惫地抬头看了众臣一眼,才道:“下旨……大赦天下……” 一听大赦天下,不知道其他人什么反应,但是张安世反而急了。 张安世对于大赦是极反感的,虽然皇帝们极爱大赦,可毕竟是康他人之慨。 多少好不容易抓到的恶徒,一句大赦,却是放虎归山。 而且他觉得大赦天下这一套,简直就是自欺欺人。 只是张安世反感归反感,现在却没心思计较这个。 朱棣有些哽咽地继续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这弥天大祸,为何要加诸朕之子孙与臣民身上。” 他露出不甘,有一些怨愤。 “你们……你们可有良策,难道就无一人有良策吗?” 这个问题,显然超纲了。 大家都默不做声。 即便是聪明如姚广孝,他的策略也是摆烂。 不过今日,朱棣却没有责怪,他只是瘫坐在龙椅上,眼神暗澹无光,显得很无力。 这等事对于朱棣而言,打击是最大的,因为他是一生好强之人,似他这样的要强之人,总以为一切在握。 可面对这鼠疫,却发现,自己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倒是张安世开口打破了静默,道:“陛下,眼下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清理街巷,尤其是要对厨余的垃圾进行专门的处理……除此之外……” 杨荣却在此时打断道:“威国公,问题不在此。谁都知道,鼠疫乃是因为死鼠导致,若是能灭鼠,当然可以活人无数。可问题就在于,鼠疫发生,天下震动,人人自危,此时何止是寻常百姓,即便是差役和军卒,也是茫然无措。” “威国公所言的事,无一不需大量的人力物力,可在此时此刻,太难了。” 这其实才是现实的情况,大家都是人,碰到了这种情况,张安世所说的事,其实用处并不大,因为现在根本无人去管顾这些。 张安世此时也是心乱如麻,他惦念着姐夫一家人,害怕真有什么闪失,可同时,他也担心着自己家。 静怡和孩子却不知怎样了,徐静怡此时又怀有身孕,若是有什么好歹,那可就真的糟糕了。 大家都慌,张安世也只是一个凡人,他又何尝不慌呢? 就在此时,亦失哈匆匆而来,道:“陛下……陛下……” 他刚从东宫接了人来,特别赶来禀奏。 朱棣看着亦失哈,露出几分关切道:“如何?” “太子殿下一家,已接入大内了。“ 朱棣沉着脸道:“教人随时观察他们的情况,让他们好生呆着。” 亦失哈道:“是。” 与此同时,一个宦官火急火燎地抵达了文楼。 他知道陛下正和大臣们在议正事,便在外头探头探脑,有些犹豫,是不是该进去禀告。 朱棣本就大怒,见有宦官竟敢在此窥测,便立即大怒道:“何人?” 宦官吓了一跳,想躲也知道躲不过,却只能硬着头皮,连忙走了进去。 大概因为害怕,结结巴巴地道:“陛下,奴婢……奴婢……” 朱棣此时的心情正糟糕着呢,直接指着这宦官道:“拖出去,喂狗。” 宦官脑子里一片空白,人都麻了。 这头命令才下,就立即有禁卫快速冲了进来,生生将这宦官按倒在地。 这宦官一倒,袖里的一份簿子便抖落了出来。 只可怜这宦官吓得身如筛糠,张口欲言,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眼看着他就要被禁卫拖拽出去。 张安世低头看着地上的簿子,眯了眯眼,勐然道:“且慢。” 禁卫们犹豫地看一眼朱棣。 谁料这个时候,张安世已捡起了簿子,翻了翻,而后……张安世露出了惊诧的脸色。 他喃喃道:“陈道文……陈道文回来了……这狗东西……回来了,为何……为何……” 张安世失了神。 宦官这才反应了过来,像一下子找回来了自己的声音般,连忙道:“陛下,奴婢万死啊,奴婢万死,这是锦衣卫那边,说是有紧急的口信,要报知威国公,奴婢……怕耽误事……” 朱棣此时已顾不得理会那宦官,却是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张安世。 张安世则是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 他一字一句地翻阅着簿子里的每一行字。 姚广孝觉得这个家伙,在御前竟如此失仪,想到张安世烧舍利和建佛塔的承诺,忍不住咳嗽一声,提醒一下。 可张安世却是浑然不觉,好像对此充耳不闻。 他只是继续低头看着,像是痴了。 尤其是里头的数据,张安世一个数字都不敢遗漏。 众人见他如此,也不知张安世到底葫芦里卖着什么药,此时,却都不禁默然。 看了很久。 张安世终于深吸一口气,而后抬头起来,他双目,突的放出了光。 张安世此时就感觉自己像是喝醉了一样,双脚似踩在棉花上,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步,而后才移开了簿子,看向了那宦官,道:“何时送来的消息,来的人是谁?” 宦官显然给吓得不轻,却还是硬逼着自己好好回答:“这……就在方才,来的是两个人,一个自称是锦衣卫佥事,还有一个……是个青年。” 张安世不理会其他人不解的目光。 却是继续对这宦官逼问:“他们还说了什么?” “说是有大事奏报,噢,其中那青年,风尘仆仆的样子,神色十分疲惫……” 张安世又深吸一口气,眼中似有了确定,便道:“知道了,好啦,不要拿他,让他下去吧。” 姚广孝一听,皱眉,觉得张安世这家伙,实在有些胆大,陛下说拿下,你张安世还敢当着陛下的面,改变陛下的口谕? 莫非到头来,是贫僧给他张安世烧舍利? 姚广孝又咳嗽。 张安世依旧还是不理会,他生怕自己搞错了,又取了簿子来看了看。 而后,整个人陷入思索的状态。 朱棣只凝视着张安世,一言不发,从张安世的举动来看,他感觉那个簿子非比寻常。 倒是胡广有些忍不住了:“威国公,出了什么事?” 张安世道:“现在有些事,还没有确定,得问明之后再可放心。不过……从这簿子里记录的数据来看……” 张安世接下来说的话,震惊四座:“防鼠疫的方法,有效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眼睛都直了。 “什么意思?”朱棣急了,睁大着眼睛,死死地看着张安世:“有效?你说什么有效?” 张安世道:“陛下,其实怎么防鼠疫,臣也吃不准,就如杨公所言,一般防疫的办法,在鼠疫面前,根本无效。” 所谓一般的办法,就是所谓的保持卫生,做好清洁,消灭传播源之类。 可实际上,这等事,说起来容易,可在这个时代,做起来却比登天还难。 地方官府,岂会不知道老鼠乃是传播源,可问题就在于,一旦鼠疫发生的时候,你哪里去抽调人力去干这个? 人心惶惶之下,更别提,让人去灭鼠和清理垃圾了。 一般的情况,往往是哪里出现了鼠疫,那个地方便几乎所有人都闭门不出,祈祷自己不要感染,而一旦传染上了鼠疫,便只能等死。 而且一般情况,是一户户的人传染,外人根本不敢靠近,大夫更不敢登门。 这个时候,就算不病死,那也基本上一家人要饿死了。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几年福建和江西布政使司的鼠疫,往往对于鼠疫灾害的统计,根本不是按人来算的。 而是按户,一户得了,全家死绝,无一幸免。 张安世显然也了解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可现在不一样了。 在众人的错愕之下,张安世眼中的光越发的亮,笃定地道:“臣有一种药,可以解决鼠疫。” 朱棣:“……” 杨荣道:“为何不早说?” 他是福建人,现在眼睛都急红了。 你要是早说,福建何至到现在这个地步。 张安世道:“也是现在才找到了方法,哪怕是两个月之前,即便有方法,也无计可施,因为少了一味药。” 杨荣:“……” 听到此处,杨荣也只好禁不住说一句,时也运也了。 朱棣则是急道:“把话说明白。” 张安世道:“陛下,鼠疫的问题,关键在于防治,这病传染起来太厉害,因此极容易导致天下人人心惶惶。所以最重要的是,解决传染的问题。” “臣早就发现了一味药,可能能够将感染之人的数量降到最低,只有将人数降到最低,大家的心也就定了,即便是偶尔有染病的人,也可组织人力进行治疗和帮助,如此……这鼠疫的杀伤力,也就可降低到最低。” 朱棣脸色越发的激动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张安世道:“当真有效吗?” 张安世便道:“臣就是担心没有效果,所以特命锦衣卫,往福建建宁府去尝试。陛下,这就是比对的结果,臣将建宁府城划分为三个区域,再将其分为甲乙丙三个坊。” “其中甲坊一千三百二十人,乙坊一千一百五十人,丙坊一千四百人。此三坊,用高墙阻隔起来,甲坊采用了臣的药物,乙坊和丙坊则……只好顺其自然。” 众人认真听着,生怕自己听漏了一个词。 张安世则是惭愧地接着道:“非是臣不想将整个建宁府城都用药,实在是……臣现在的药,也是有限,只能……”张安世叹了口气,有时候,人每天做的都是选择,某种程度而言,甲坊的人是幸运的,可对乙坊和丙坊的百姓而言,却是不公。 朱棣倒没有责怪他,而是道:“结果如何呢?” 慈不掌兵,朱棣当然清楚,相比于拯救千千万万的人,张安世的所谓哀怨,根本不算什么。 这其实也是古人和后世人的道德观,后世之人,稍稍有点伤痛,便好似是锥心之痛一般,恋人分个手都好像天要塌了。 可在这个时代,死人是常态,哪怕是太平盛世,人也如草芥一般,等你还来不及伤痛,便有更大的灾难降临你身上了。 张安世道:“其中乙坊一月之间,染病三百七十二人,死一百六十五人。” 众人没有表情。 张安世却觉得有些窒息,却依旧道:“丙坊要好一些,染病两百一十人,死六十五人。” 朱棣道:“甲坊多少?” 张安世道:“染病三人,死一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染病三人…… 这…… 张安世道:“当然,这不是长期的观察,可能甲坊还有一些染病之人没有察觉出来,不过大抵的判断,应该是不会差的,那就是……甲坊的情况,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而因为许多军民百姓没有染病,所有大家对于鼠疫,也就不再惧怕,这里头还记录了,乙坊和丙坊在这天灾之后,定有人祸,其中绝大多数的问题都是百姓闭门不出,还有就是染病之人,根本无人照管,出现不少人饿死。当地的大夫,也不敢出诊,而且……还有人死之后,尸首也难以料理,这反而加剧了鼠疫的传播。” “可在甲坊之中,情况却是相反,因为染病之人少,大家有了信心,百信们恢复了生产,得病之人,也得到了悉心照顾,虽然此病依旧可怕,可只要能得到良好的救治和照料,死亡的人数,便会大大的降低。” 朱棣听到此处,好像胸口一股闷气,一下子宣泄了出来,本是急红了眼的人,现在眼睛依旧泛红,这时心里却有无限的感慨。 重要的是,张安世的这个观察方法,很让人信服,将投药的区域与未投药的区域进行比对,最后得出结论。 “这是神药啊。”朱棣忍不住道:“张卿家……” 张安世尴尬地道:“其实,这并非是神药……反而……可能是毒药……至于臣……臣现在还很惭愧……” 杨荣等人,俱都振奋起来。 好像一下子,恢复了精神一般。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样子。 杨荣道:“这是什么药?” 张安世说着,却是从袖里掏出了一个盒子。 而后从这盒子里,抽出了一支卷烟,当着所有人的面,用火石点了一根,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烟气出来。 朱棣:“……” 看吧,我张某人还是很牛逼的,当着皇帝面前来一根华子,就差再翘一个二郎腿了。 张安世没有将烟吸入自己的喉咙,却很快吐了出来。 这玩意有害,尤其是没有过滤嘴的卷烟,那害处就更多了。 他不过是拿来装装逼而已。 张安世掸了掸烟灰,便道:“陛下,就是这个。” “这个?”朱棣看着这玩意,好奇地道:“这是什么香?” 张安世道:“这不是香,是烟。” 朱棣此时还有些不可置信,此时一步步下了殿,绕着张安世,嗅了嗅。 这烟味显然很刺鼻,他下意识地皱起眉来,露出了不悦之色。 朱棣道:“这有何用?” 张安世道:“驱鼠。” 朱棣:“……” 张安世之所以吃不准鼠疫的防治,其实也是这个原因,上一世,他大抵记得自己了解黑死病的历史,得知在1665年,英国鼠疫泛滥,人们调查中,意外发现吸烟者染病率和死亡率大大低于其他人,于是得出结论:吸烟可以防范瘟疫。当局下令所有学校学生心须在学校抽烟,违者受罚。 此时,张安世接着道:“此烟有毒,所以臣让人在甲坊那儿,每日燃烧此烟,但是想不到,竟当真起了奇效。” 朱棣却是勐然大怒起来,一拍张安世的脑门,喝道:“你这驴入的,既是有毒,你还吸到嘴里,不学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