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人子可又来过了?”御医给病榻上挣扎着坐起的皇帝递上一杯清澄的汤药,皇帝挡下要接过汤药主动喂食的太监,自己把碗拿过来,一气饮下后问到。
“才方出去不足两刻,”御医主动接过碗,“万岁此时可感好些了?”
“好极!平日此时,定是群臣围着朕那位皇贵妃议事,吵着朕无法入眠,此时倒好,无人叨扰,那不肖都人子还知道问你弄些安神药与朕吃,朕这长子啊,哈哈哈。”
话还未完,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这次太监再送上来装着温水的杯子,皇帝不再拒绝,由太监用调羹一勺一勺把水喂他服下。
“此药仅有安眠之效,只是多服或致终日体乏,故下臣将其药量减去三分又一,既可护万岁安睡,又无伤于万岁龙体。”
“甚好,甚好,照这说法,朕需为汝‘特意’制药,重重赏你一二?”皇帝冷冷地看向皮笑肉不笑,用说笑的语气激御医。
御医听罢就跪下了,“下臣如何敢向万岁讨赏,不过顾虑万岁龙体,才酌情减药。”
皇帝向后一靠,口中默念,“唉——缘何冒出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都人子来?”
御医未必听见,亦未必没听见,但有人问起来,他连皇帝说话与否都“想不起来”,比起任何被允诺过的事物,命,才是御医最看重的东西。
而换个角度想,普天之下生灵的命,都交在自己朝向彼方跪着的这位万岁手里,何况他一名御医的,因此皇长子当日之威逼利诱,对他几乎是无效的。
御医这般年纪,也经历过几朝几代了,什么荒唐的大小风浪没见过,这时自然是一面应承着皇长子,一面待万岁清醒、体力有余时,再尽数报禀上去,由万岁定夺该如何做。
于是就有当下,皇长子以为一切顺利,实则在被生父拿捏的状况。
皇长子的失误在于对皇帝病情的悲观预估以及对自己所处之位的错误认知,他误以为犯大错时有太后在身后的支撑,平日妄为有皇后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已经足以凌驾于重病的皇帝之上,但没想到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里头的这位王,即便大病缠身,在广至大明疆土与小至皇城之中,仍是不容动摇分毫的存在。
哪怕他耍小聪明以为自己能用如今的伎俩轻松取得大臣们的一些支持,可这些举动终究还是被皇帝提前预知与觉察。
皇帝不立刻当面拆穿的原因里,一部分是依然看中哪怕作为皇帝的自己从不认可,但已被其他所有成员默许为皇室一份子的皇长子的身份;另一部分则是如今自己身体虚弱,若真把皇长子那般性格的人,逼到退无可退之处,到时整座皇城不得安宁,就得不偿失了。
说是纵容皇长子放胆一试也好,说是待看清事情全貌再做道理也罢,总之这一刻皇帝做出的选择就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沈一贯在延禧宫等候皇长子多时,以至于在殿内都坐不住,而是到院子里来回走动,不住地向外张望。
眼巴巴地见到皇长子走来,完全不顾自己内阁首辅的严正形象,三步并两步脸上焦急,又免不了堆着笑走向他。
“不是言片刻就到吗?殿下怎这时才回殿里?”沈一贯凑近,看到皇长子眼角的泪痕,心中明了一二,“殿下这又是何苦,景阳宫前众人皆知,乃是非之地,何苦又做出此举……”
“那是我的母妃,皇帝的妻子,大明的皇妃,”皇长子咬着牙,用力控制怒气,“此时沈公却言我生母之住处是非之地?”
沈一贯向后退了一步,表明确认识到方才之言有不妥之处,但同时也拿出首辅的姿态,向前微微躬身,“沈某自知殿下思母之心切,可如今岂是容得下此般心切之时?殿下可是忘了,此刻乃天赐良机?”
皇长子还沉浸在不久前与王恭妃相隔仅数丈,却无法相认的情绪中,但听到沈首辅的这句话,瞬间恢复常态,“沈公,进殿内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