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十年,又一个十年。
村中的老人走了一批又一批,望着水盆中的倒影,赵全福发现他也变成了,一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家伙。
村里后来出生的小孩,都很愿意亲近村子里,这对孤独居住的老人,不仅因为婆婆做的糖很好吃,福爷爷做的木雕小动物,同样能让他们高兴的尖叫。
“福爷爷!福爷爷!”
“婆婆!婆婆!”
下了学的一群皮猴,推门冲进院子,吓了一跳后急忙噤声,因为如今院子里面,或坐或立聚集了不少他们的父辈、祖辈。
赵全福听到动静,从屋子里出来,取出包好的糖递给孩子们,声音有些颤抖,“婆婆病了,今天没空给你们做小玩意,过几天一定有。”
两天后的夜里,婆婆病情加重了,村里唯一的大夫,满脸愧疚对拱手,“阿爷,婆婆时间不多了。”
他是小一辈,儿时也曾从这对老夫妇手中,得到过糖点还有木马长剑玩偶的木雕,对两位一辈子虽无儿女,却恩爱无比的和善老人,有着发自内心的尊敬。
赵全福沉默了一会,轻声道:“也好,以前她就老说,不愿意自己后来走,她好面子不让人说,其实是个怕黑的,早些年夜里老是惊醒她,想来她受了不少惊吓……”说到后来,声音就抖了起来,忍了忍拱手对屋里人道:“家中没小辈,恐怕明天还要麻烦各位乡亲村邻帮衬一二,临走了有些话,我想单独跟老婆子说,请各位门外稍等。”
待众人纷纷起身,点点头沉默出门,赵全福来到床榻前,伸手握住老伴的手,“你之前总害怕,我们孤单单两个人,老了之后若有病灾可怎么办?现在不用怕啦,你走的这么快,倒是可以少受苦,而且还有我送你呢,就不要再害怕了。”
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几息后婆婆缓缓睁开眼,“我不是怕自己,而是担心你怎么办,今天还有你能送我,以后谁来送你啊?”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赵全福笑,“我身体好着呢,恐怕还有几年好活,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你就不要多想了。”
看到婆婆以肉眼可见速度,变得红润起来的面庞,他虽然在笑,眼圈却变红了。
“别哭……”
“没哭,就熬夜眼睛不舒服,谁都有这天,你先走一步的事,我迟早会下来跟你团聚的。”赵全福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有件事,我愧疚了半辈子,不跟你说出来不心安。”
他迎着婆婆的眼神,“我很早之前就喜欢上了,自己手里做出来的雕像,虽然它是个死物,但我还是觉得不对。怕你不让我继续做,就一直没敢说,你能原谅我吗?”
婆婆点头,“我早就知道了,你看雕像的眼神,是骗不了我的……但她就是个雕像,我才是在你身边陪了一辈子的女人,我大度不跟她争你的心……”
赵全福身体颤了一下,眼神露出一丝惶恐跟羞愧,没想到隐藏最深的念头,居然早就被发现了。
“阿珠,是我对不起你,我……”
婆婆微笑,“说了不怪你啊,能跟你过着一辈子,我一点都不后悔……只是,这女人究竟是谁啊,到死都没能见上一面,我还有点遗憾……”
“老头子,我的时间到了,你不要难过,一个人照顾好自己。”
婆婆走了,眼角带着泪,神色却很安详。
赵全福握着她的手到天亮,出去请人进门,料理身后事。
白事后一个人的日子很枯燥,好在有村里的小孩,不时来讨要木偶玩具,才让赵全福渐渐适应下来。
他已经不再需要种田、打猎,村中人愿意奉养他到终老,赵全福终于能将自己,一天天的关在房间里,跟那些他做了一辈子的雕像在一起。
“阿珠临死都说遗憾,其实我也遗憾啊,你究竟是谁?又在什么地方?这辈子,怕是都没机会见你了。其实没啥别的念想,就是想问一句,叫秦宇的那个人是谁啊?”
规模又扩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后院的木屋里,只有老人低低自语的声音。
村子里终于有了一个,愿意学习木工活的小子,是个八岁的娃娃叫木生,规规矩矩对赵全福磕了个头,就算是拜在了他门下。
木生像是天生就该着,吃木工活这门手艺饭,学习速度快的惊人,两个月就已经可以动用,赵全福传下来的那套刻刀。但后院那间大的惊人的木屋,依旧是他的禁区,赵全福从不许他进去。
小孩子总是好奇心重且顽劣,忍耐了很久后,木生还是偷偷找了个机会,推开木屋的门,看到了那无数个女人的雕像,都是同一个人,都一样的美丽动人。
为了这件事,一向喜欢他的赵全福第一次发火,打了他的掌心,可就算疼的掉眼泪,擦干净了他抬头就问,“福爷爷,那个漂亮的仙女姐姐是谁啊?”
这个问题,又换回来几下打手心,挥手赶走了木生,赵全福抬头看了一眼木屋。
因为,问题的答案,他也不知道啊。
木生很听话,没说出去木屋里的雕像,这成了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春来秋往,转眼又是三年。
这年冬天特别冷,赵福全轻轻咳嗽着,皱眉抬眼看着外面茫茫白雪,突然生出一丝明悟,他的日子也到了。
没有恐惧,也没有不甘,甚至这一刻他心里,还有一丝莫名的解脱感。
一阵积雪踩踏声后,木生推门进来,“福爷爷,我来给您送饭了,阿娘包的饺子可好吃了,刚出锅我就急着赶过来,您趁热吃别凉了。”
赵福全笑着点头,“有心了,雪大风寒天色也不早了,赶紧回家吃饭吧。”
木生看了他一眼,“福爷爷,我吃了饭再过来,今晚留在这陪您。”
赵福全摆手态度坚决,木生犹豫再三,说如果有事的话就拉响铃铛,他耳朵可好使了,肯定能听得到。
得到回复后,这才告辞离开。
看了一眼,就系在门口的拉响铃铛的细绳,赵福全起身打开厚厚的棉布,热气腾腾的饺子出现在面前,果然真的很好吃。
但可惜的是,年纪大了胃口不好,还剩下五个的时候,赵福全摸了摸肚子,无奈放下碗筷。
吃饱就好,剩下的五个,只当是留个念想吧。
回到床上躺好,赵福全脑海之中,如走马光灯般,快速掠过这一生全部回忆,然后带着一个念想,陷入到了黑甜——那位在我脑海里,住了整整一辈子,忘掉就难受无比的姑娘,秦宇究竟是谁啊?我就要死了,难道都不能得到一个答案吗?
黑夜有雪大风呼号,屋中床上的老人,带着困扰一生的念头,渐渐的停止了呼吸。
……
我是谁?我在哪?眼前为什么这么黑?
咔嚓——
哪来的声音,有光,好刺眼!
下意识抬手,挡在自己面前,恍惚的意识终于归位……我叫赵福全,我已经死了……临死都带着一个问题……那个问题是……
手臂突然顿住。
许久后,一声叹息响起。
原来,我就是秦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