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医生怎么答复的?”
“当然还是不建议服药。”袁主任说,“他刚才联系我,问我怎么办。我又给了他一些好处,让他等候指示。”
能主动向医生寻求帮助,说明心理不适已经相当严重,时机已然成熟。当晚六点,我去市一院探望了李松的妻子,并留在病房里耐心等待。接近八点,袁主任给我发了短信,说李松已经抵达医院。两分钟后,李松在唐博轩的陪伴下进入病房,我迅速观察了他的面部。耷拉着眉毛,嘴角下垂,呼吸非常浅,看去毫无精神。他愣了几秒,很快就认出了我,说:“小张,你怎么来了?”
“哦。”我连忙起身,“我来看看阿姨——您不介意我这么叫吧?”
他看了一眼妻子,沉重地叹了口气。我趁机给唐博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找个借口出去。他心领神会,立即说道:“李书记,您不是一直想跟张记者再聊聊么?我先出去整理明天的会议材料吧。”
李松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唐博轩带门而去。我扶李松坐下,为了加重病房内的悲观气氛,也沉沉地叹了口气。受我感染,李松再次发出叹息,缓缓说道:“哎,医生今天说,可能只剩一个月活头了。”
我象征性地劝慰道:“医生是怕担责任吧?一定会好起来的。”
“很难啊。”他握着妻子枯黄的手,“哎,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其实解脱了也好,我也不想让她这么痛苦地活着。”他顿了顿,突然问道,“小张,你说,死真的能让人解脱么?”
“这个——”我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倾诉的欲望,便试着引导说,“我还年轻,想不透彻,还是听听您的教诲吧。”等待片刻,见他有些犹豫,我继续引导说,“李书记,您好像有心事,不介意的话,我愿意当您的听众。”
“哎——”他叹了口气,半闭着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两天总是梦见死去的亲人,一梦到就醒,一醒就彻底失眠了。”
为了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我点点头说:“不瞒您说,我也有过这种情况。大学毕业那年,我父母双双自杀。我连着一年都没睡安稳过。”
他有些惊讶:“难怪了,我就知道你有故事。你也真是不容易,有兄弟姐妹么?”
“有——”我脱口而出,又迅速改口说,“哦,没有。”
“嗯。”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不在意我的语无伦次,“小张,你也见识过死亡,你觉得人死之后还会有思想和感觉么?死后会有灵魂么?”
我必须引导他说出自己的看法,便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我想不明白。”
“58年,我奶奶去世了。”他沉默许久,缓缓说道,“我第一次接触了死亡,我问父母死是怎么回事,他们告诉我,死就是灵魂离开了肉体,去了另一个世界。从那时起,我就对死亡充满了好奇,也坚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66年上山下乡,我去了东南的一个山村,当时条件很苦,村里经常死人,有一次,一家六口吃了山上挖来的不知名野菜,一顿饭的功夫就全死了。尸体摆成一排,一个个纹丝不动,我一个一个都摸过,发现他们只是一堆肉,跟猪马牛羊没什么分别。那时候我突然觉得,什么灵魂、另一个世界,都是人自己骗自己的吧。我想不通,去问了公社书记,他说灵魂啊、阴间啊,都是封建主义用来束缚人民思想的阴谋,是不存在的东西,新时期的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觉悟。我为自己的觉悟高兴了几天,很快又陷入绝望,如果人没有灵魂,死后也没有另一个世界,死了就是死了,什么意义都没有了,甚至根本就没有‘我’这个概念了——我没法接受这个事实,如果真是这样,死了究竟是什么感觉?如果说完全没有感觉,那没有感觉又是怎样一种感觉?”
说到这里,他一时沉默,眉毛和嘴角又自然地耷拉下来。
我没想到,一个以性格坚毅、手腕强硬而闻名的纪检官员,内心深处居然如此敏感。他年轻时对“我”与“死亡”的思索,和很多持悲观主义的哲学家不谋而合。什么是“我”?死亡之后,“我”是否还有意义?这些直击人类思想本质的问题,注定只能由哲学和宗教来解答。
从心理学和人类社会的角度而言,死亡象征着生命的结束,是与本能相矛盾的极致状态,所以生物对死亡的恐惧与生俱来,是本能中不可分割、无法改变的一部分。死亡是自然规律,而生命过程,就是生命个体与自然对抗的过程,所以生命存在的基本意义之一,就是对抗死亡。人类文明是生命对抗死亡的典型表现,人类不仅从生理上延长了生命,还试图通过意识消除对死亡的恐惧。从这个角度而言,一切与灵魂、轮回、另一个世界有关的说法,都是社会、自我对死亡恐惧的逃避与抗争——正如之前所说,社会就是人类本能的集体伪装,灵魂与轮回的概念,正是伪装的重要部分。
言归正传,敏感的人多数悲观,是因为他们经常能够看透社会与自我的伪装,思索并认识到残酷的真相。李松即是如此,过早接触死亡,过早思索死亡的意义,以及当时大环境对宗教信仰的抵触,使得他对“死亡”这一概念极其敏感。他早早就看透了社会对死亡恐惧的掩饰,相信人死之后,“我”就毫无意义,对死亡与生俱来的恐惧失去遮盖,从潜意识中苏醒并不断放大,参与了他的心理塑造,成为他自我、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正是他抑郁的根源所在。我猜,1973年,祖父的死一定再次影响了他对死亡的认识,导致了恐惧的爆发。
我盯着李松,默默点头,暗示他继续讲述。
“哎——”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接着说道,“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很痛苦。1973年,我爷爷在批斗大会上被人骂死,害他的人还像英雄一样受到了表彰。我爷爷是老党员,为了国家出生入死,为什么会落得这个下场?通过那件事,我开始坚信人死之后没有灵魂,不然的话,为什么没有天理昭然呢?那段时间,我天天思索死亡,对死亡产生了深刻的恐惧。我爷爷是心脏病发作死的,我开始担心,自己的心脏会不会也突然出问题,自己会不会也突然死掉……”说到这里,他压抑地叹了口气,突然看着我说,“小张,这是你我之间的个人谈话,不能让外人知道,你明白么?”
我点点头:“放心吧李书记,我懂。”
“呵——”他挤出笑容,缓和了语气说,“不过这些年啊,我也经常告诉自己,即便没有灵魂,人也一定会存在精神力量,死后,这种力量就代表这个人继续存在,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已。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活出自己的精神,让精神力量强大起来。”说完这些,他心情好转了许多,用自然的笑容看着我,“谢谢你小张,感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说说你吧,你肯定也有自己的感受。”
我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我像个屠夫,手握刀子,已经扒开羔羊的皮毛,找到了正在不安跳动的心脏。
是时候给他致命一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