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秋风似刀,晚风不歇,轻划肌肤。 疏星淡月,细雨漂泊,苍穹低垂,黯淡无光。 马车疾行驶来,车轮滚动,飞快地压出清晰可见的印痕。 车厢里,浪九鸦身着黑衣劲服,斜倚窗旁,坐在草蓆上,一手握着酒盏,一手把玩铜钱。他打了一个呵欠,浑身上下散发一股慵懒感,唯独那双星目,深邃如渊,点漆明亮。 沈云飞大马金刀跨坐在辕座上,他一身白衣如雪,剑眉入鬓,丰神俊朗,看上去英姿飒爽。相较于儒雅从容的浪九鸦,沈云飞握紧缰绳,目光时不时瞥向两旁,似是戒心重重,有所顾忌。 浪九鸦瞧他紧绷的模样,微微一笑道:“既来之,则安之。” 沈云飞白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此次我代父前来,若中途出了岔子,不仅丢了他的脸面,说不定还会令家族蒙羞。” “你应邀而来,何必紧张兮兮,杞人忧天,这又不是鸿门宴。” “你可别把事情想简单了,这可是阎王帖』,不是一般的请帖!”沈云飞手中握着一张黑色请帖,它是用精铁所铸,上面有个清晰的五指手印。 “人越是害怕,越会把事情搞砸,既然你忧心忡忡,要不打道回府?” “那也不成,若我空手而回,我爹肯定打断我的腿。传闻接到阎王帖之人,纵使不能亲自到场,也得找人代为赴宴,否则将会引来血光之灾。” “别说得这么可怕,我听闻地狱岛向来惩恶锄奸,行事光明,就算婉拒出席,他们理应不会刁难才是。”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再者,地狱岛在武林中是何等地位,若我们毫无理由拒绝,岂非不给面子?阎王帖可不是谁都能接的,对于接帖之人,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身分的象征?” “说来说去,也就是虚荣心作祟。”浪九鸦耸了耸肩。 沈云飞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独自一人惯了,自然可以不管别人眼光,但我们白虎堂立足江湖之上,万万不能失了礼数,以免落人口实。不过,我爹也特别交代了,他只希望我露个面而已,切勿参与其中。” “哦,他怕你涉入何事?”浪九鸦好奇道。 “据说接到阎王帖之人,只要依约出席,完成地狱岛委托之事,便可获得一个打探世上任何秘密的机会。” “这倒是有趣,那你想打探何事?” 沈云飞耸了耸肩,不假思索道:“那还用问,当然是五大恶人的行踪!” “为何是他们?”浪九鸦不解。 沈云飞面色忽沉,握紧拳头,咬牙道:“哼,前几年江水泛滥成灾,五大恶人埋伏山间小路,埋伏偷袭,劫走官银,导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简直罪大恶极。” “但是,我听闻半个月左右后,那批银子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那是骗人的!明眼人都知道,五大恶人是何许人也,他们嗜财如命,除非把他们全部杀死,否则他们夺走的银子,岂有平白归还的可能?那批回来的官银不过是朝廷为了安抚人心,从各地东挪西凑,甚至连夜赶工所造的新银,并非原来失窃的那批银两。” “饶是如此,那也是朝廷烦恼之事,又与你何干?” 沈云飞忿忿道:“开什么玩笑,国库凑出来的银子,不也是百姓的税收,难道你以为他们会与民所苦,自掏腰包吗?” “世上这种可恨之事何其之多,若每件案子均令你殚精竭虑,那我看你这辈子恐怕很难真正清闲下来了。” “这可不同,当年朝廷找了很多武林中人帮忙押镖,其中便包含了我们白虎堂。五大恶人为了劫银,大开杀戒,惨无人道,所有人均被灭口,无一例外。” “这么说来,你是想为白虎堂死去的弟兄报仇?” “不错!”沈云飞坚定道。 便在两人谈话之际,不知不觉,马车行驶至岔路。沈云飞抬起目光,似是注意到了什么,连忙拉紧缰绳,勒马停定。 沈云飞这么做,不是因为岔路令他难以抉择,而是前方伫立着一人。一名黄衣男子站在路中间,乍看并无不妥,但细想之下,不免觉得几分古怪。 初冬的风,本就寒肌沁骨,如今又有细雨绵绵,更显得潮湿阴冷。眼前此人却连一把伞都不打,宛若石头一般,一动不动,未免诡异至极。 黄衣男子年不过四十,面目冷峻,身形高瘦颀长,双手负后,身穿青色长衫,脸色苍白如纸,脸上毫无血色,令人不禁怀疑他是生病了,还是涂上厚厚的白色粉。单看男子上半张脸,并无不妥,但若是瞧见他下半张脸,着实教人不敢恭维。 原来,他的嘴巴被人缝了起来! 黄衫男子唇边的针线密密麻麻,远看象是老人皱纹,近看象是扭曲字迹,密集如蚁巢,令人头皮发麻。 沈云飞吓了一跳,他盯着那名黄衫男子,白衣男子也盯着他。两人四目相交,沈云飞大皱眉头,看向浪九鸦,似是对眼前此景拿捏不定。 浪九鸦微微一笑道:“此地为荒郊野林,他看起来不像赶路之人,阎王帖指引你来此,你说这是巧合吗?” 沈云飞恍然大悟,纵身下车,双手抱拳道:“在下白虎堂少堂主沈云飞,代家父前来地狱岛赴宴!” 黄衫男子面沉如水,凝立不动,没有作声。 “你觉得他能回答你吗?”浪九鸦微一苦笑。沈云飞目光移去,望向黄衫男子被缝起来的嘴巴,顿时一阵尴尬。浪九鸦继续道:“你身上不是有阎王帖吗?”沈云飞闻言一怔,这才匆忙取出帖子,小心翼翼地递给那名黄衫男子。 黄衫男子盯着那张帖子,反覆看了一会儿,目光移向沈云飞,稍作打量后,将视线又落在马车上的浪九鸦。黄衫男子外表虽看似羸弱,双眼却如毒蛇锐利,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浪九鸦。 浪九鸦不禁感到奇怪,倘若是出于警戒,至多是敌意,但黄衫男子的眼睛却透出了些许杀气,彷彿是猎犬遇上兔子,下一刻便会扑上来。 浪九鸦曾经杀过人,杀过不少人,他对这种氛围十分敏锐。江湖上想杀他的人多不胜数,但这些人忌惮他的武功,多半偷袭伏击,决不敢如此明目张胆拦路。 浪九鸦思索半晌,望向沈云飞,说道:“也许,阎王帖只允许一人赴约。” 沈云飞看向黄衫男子,面有难色道:“实不相瞒,我是代父前来,可否让我与活阎王见上一面,我打声招呼后便离去!” 黄衫男子目光紧攫着两人,不发一语,既不点头,亦没反驳。 浪九鸦喝了一口酒,缓缓道:“听闻地狱岛卧虎藏龙,尤以三人较为特别,他们身负残疾,分别是聋老、哑仆和盲女。若我没猜错,眼前此人应是哑仆,地狱岛派他当引路人,想必对他十分倚重。不若这样,你请他捎个话,便说你已代表白虎堂前来,也不算失了礼数。” 黄衫男子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慌张之色,倏地伸手收起帖子。他兀自转身,牵来一匹毛发乌黑的骏马,与马车上的马进行交换。 沈云飞没有多想,单纯以为是避免马儿长途劳累,他甫坐回辕座,蓦然间黄衫男子甩袍疾挥,挂着前头的灯笼忽地熄灭,周围登时陷入一片黑暗。与此同时,前方那匹马发出微微的绿光,看上去宛若幽灵一般,诡谲古怪。 沈云飞大感纳闷,正想拿出火折子点灯,马儿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前足离地,仰天嘶鸣,拚了命似地狂奔,纵使沈云飞束紧缰绳,仍是徒劳无功,马儿依旧驰前。 沈云飞大感奇怪,猛地回头,但见黄衫男子人已在十丈之外。倏忽间,黄衫男子咧嘴一笑,露出如针般的牙齿,上面流淌着鲜血,模样可怖吓人。望见此景,沈云飞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思忖自己莫非活见鬼了? 马车仍在驶行中,沈云飞顾不得去探究那名黄衫男子是人是鬼,加重力道,奋力扯着缰绳。奇怪的是,无论他如何施力,这匹马仍不肯停下来,如同疾风般驰骋在深山野林之中。沈云飞担忧再这样下去,恐会勒死马儿,将其窒息。迫于无奈,他掏出火折子,打算先将灯笼点亮,至少确保不会走错路。 说也奇怪,便在沈云飞点亮灯笼之后,马儿忽又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彷彿方才疯狂之举均是浮云幻梦。惊疑甫定的沈云飞,皱眉道:“我骑马多年,从未见过如此怪事!” “这表示你骑得还不够多。”浪九鸦笑了笑。 “你觉得方才那人究竟是人还是鬼?” “你相信世上有鬼吗?” “常言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浪九鸦喝了口酒,漫不经心道:“我敢与你保证他是个活人,而且精神抖擞,绝不像表面上病恹恹之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沈云飞一脸纳闷。 “此人身法虽快,但仍逃不过我的眼睛。方才他故意施展轻功,往后掠去,其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拖沓,说明他不是羸弱之人。” “他为何如此做?”沈云飞不解。 “也许是闲来无事,也许是给下马威,我又不是他,怎知道他的想法。” “这人未免无聊至极,如此装神弄鬼,这便是地狱岛的待客之道吗?” “你要打退堂鼓了?”浪九鸦故意问道。 “别小觑我,临阵脱逃可不是我的作风!” 浪九鸦啜了口酒,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那你又何必在意他们怎么做,正所谓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你说得倒简单,那我问问你,现在马儿不跑了,我们该怎么办?”沈云飞甩了甩缰绳,只见乌马一动不动,与方才癫狂之貌截然不同,四只马蹄宛若钉在地上,无论沈云飞如何挥鞭,始终无动于衷。 浪九鸦漫不经心道:“其实要让马跑起来不难,只要将火光熄灭便可。” “你是认真的?”沈云飞半信半疑地将灯芯捻熄,结果事情真如浪九鸦所说,焰光一灭,马儿竟又长嘶一声,猛地狂奔。沈云飞忍不住道:“我越来越糊涂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浪九鸦枕在羊毛垫上,轻描淡写道:“若我没猜错,此马受过专门训练,牠只会在漆黑的地方奔跑,一旦周围有火光,便会停下动作。” “为何要训练马这么做?” “因为地狱岛的人不希望被人知晓确切位置。” “马车路过之处必有车痕,只要沿着车痕找,不也能找到所在之处?更遑论此刻正下着雨,土壤泥泞,痕迹尤为明显。” “你说得不无道理,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你若想知道答案,为何不等到了地狱岛,当面质问活阎王?” 沈云飞听到活阎王三个字,脸上立时露出惊惶之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猛地摇头道:“算了,我可不想惹祸上身!” 他们口中的活阎王,不是别人,正是地狱岛的主人。传闻活阎王并非为同一人,这称号传承至今,已有百年历史。地狱岛是一个嫉恶如仇,除恶惩奸的组织,死在他们手中的恶人多不胜数,可说是恶人的梦靥。 事实上,不光是作恶多端之人,寻常人也是对地狱岛敬而远之。地狱岛有着全天下数一数二的情报网,他们掌控各门各派罕为人知的秘辛,许多人为此提心吊胆,诚惶诚恐,深怕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被揭露出来,使他们一夕之间从众星拱月变成千夫所指,至此万劫不复。 从来没人见过活阎王的样貌,不光胖矮高瘦不明,甚至是男是女也不清楚,年纪更不用说了,有人说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人说是身材魁梧的壮汉,更甚者还有人说是衣衫褴褛的驼背老翁。 关于活阎王的外貌,虽然众说纷纭,毫无定论,但武功却是无庸置疑的厉害。最令人畏惧的便是其独门绝学摧心掌,掌出人死,从未失手。为此,沈云飞出门前,他的父亲沈震天一再叮咛,千万不能得罪活阎王,否则后果难料。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驶到一处斜坡。 虽然周围漆黑,但沈云飞已习惯黑暗,他依稀能窥见附近的景物。往前瞧去,斜坡十分冗长,若不是沈云飞认为此坡不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坠入万丈深渊,前方完全看不到尽头。 过了不久,马车终于来驶入平地。 周围的空气十分难闻,扑鼻而来的是树叶腐烂的味道,充斥整个地方。 沈云飞抬起目光,他注意到雨已停了。 过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停下的原因显而易见,这附近挂着数盏灯笼,火光使马不再前行。 沈云飞跃下马车,举目四顾,差点没被吓破胆来!原来,放眼望去,到处均为动物的腐尸和骨头,有些腐肉上爬满白蛆,有些象是刚死去,鲜血汩汩流下,犹如诗词中可怜无定河边骨的写照。 如果只是普通动物倒还好,但沈云飞一眼看出里面混着不少死人,这些死人的脸被老鼠啃去一大半,面容狰狞,死状凄惨,双目如死鱼般凸出,彷彿死前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一般。 沈云飞抬起头来,上方灯笼均为白色,上面用毛笔写着大大的奠字。这些灯笼看上去像飘浮半空之中,随风摆荡,宛若鬼火,诡谲怪异,幸亏沈云飞眼尖,注意到灯笼上方有数条细线串起,否则真会以为这地方闹鬼了。 “瞧你害怕的模样,是否后悔跟来了?”浪九鸦调侃道。 沈云飞不快道:“哼,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爹会派我来了,我看这种鬼地方,换作是谁都不想来第二次!” “你爹不来应是有其他考量,毕竟他身为白虎堂门主,琐事繁多,就算他想亲自赴约,也未必能抽身前来。” “这我当然知道,否则我也不会答应代他而来。” “你可知我最佩服你哪三件事吗?”浪九鸦微微一笑。 “哪三件事?” “一是孝顺,二是耿直,三是喝酒。” “前两者我尚且明白,但喝酒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夸我酒量好?” “这倒不是,你肯陪我喝酒,无论酒量为何,我都心存感激。” “哼,陪你喝酒很难吗?”沈云飞不以为然道。 “你可别忘了有多少人想杀我,若太靠近我,绝不是好事。” “我连地狱岛都敢来了,难道你比他们还邪门不成?”沈云飞象是要展现自己的勇气,挺起胸膛,流星大步,不过刚走没几步,他便听见四周草丛晃动不止,飕飕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彷彿女人凄惨悲凉的呻吟,又似杜鹃啼血猿哀鸣。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我觉得自己快被折腾到减寿了。”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没这么短命的。” “你在说你自己吧!”沈云飞没好气道。 过不多时,两人走到一处海岸旁,前方出现一座桥,一座看不到尽头的浮木桥。放眼望去,此桥用许多浮木串连起来,彼此之间以麻绳固定,看上去载浮载沉,桥身大半浸入水下,难以想象若在上面运送货物,是否能承受住其重量。 “这种桥倒是少见。”浪九鸦稍作打量,呢喃地说道。 沈云飞看着桥旁的告示牌,很是不满道:“真是不吉利,这上面写说是奈何桥,说得好像我们是孤魂野鬼。” 浪九鸦调侃道:“你莫不是怕了?。” 沈云飞咋舌道:“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言罢,他纵身一跃,率先上桥,底下木板虽发出些许喀几喀几的摩擦声,但整体无大碍,未有断裂迹象。 “看来,这座桥没什么问题。”话音未落,浪九鸦身形一闪,轻盈落地。 “臭乌鸦,你拿我当试探?” “能者多劳,你没听过吗?”浪九鸦洒然一笑。 沈云飞咋舌一声,不满道:“下次你先走!” 两人安步当车,走了好一会儿,一股寒气忽地扑面袭来,周围浓雾四起,瞬间蔓延开来。两人待在茫茫大雾里,阵阵寒风刺骨,宛若冰刀切割肌肤。 便在这时,两道身影蓦地掠出,分别落在左右两侧的水面上。其中一人头戴牛头面具,另一人戴着马头面具,面具上的模样均为青面獠牙,阴森可怖,活像图画中生吃活人的恶鬼。 “看来你说得对,他们真会装神弄鬼。”浪九鸦苦笑。 “他们是如何安然站在水面上?”沈云飞一脸纳闷。 “若你细心观看便会发现,他们脚上应有支撑点,借着浓雾遮掩,让人误以为他们是漂在水上。” 沈云飞半信半疑,睁大双眼,仔细一瞧,果真不出浪九鸦所料,他们并非是凭空站在水面上,而是踩在一排竹伐上。知晓真相之后,沈云飞不快道:“他们究竟想做什么,难道只想吓我们?” “人就在那里,你不妨直接一问?” “算了,连引路人都是个哑巴,这两人说不定既聋又哑。”沈云飞无视他们,兀自迈开步子,朝着前方走去。 行了几里路之后,他们总算下了桥,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土石堆砌的城墙,底下有扇高约三丈的拱门,看起来应是入口处。 沈云飞抬头远眺,墙上有块匾额,上面写着“枉死城”三个大字。 两人并肩而行,穿过高耸的拱门,步入城里。 目光所及之处,寂寥静谧,风声萧萧,听起来悲戚凄凉。 初见之时,沈云飞以为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当他凑近一瞧,却发现他们根本不是活人,而是利用彩纸叠摺出来的纸扎人偶。 这些纸人浓妆艳抹,表情浮夸,远看还不当一回事,近看简直令人不忍直视,有种说不出来的诡谲。此外,沈云飞还发现两旁店铺,清一色没有门,里面摆放着好几口棺材,棺材周围贴满符咒,看上去十分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