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之隐自幼学艺之时,就是睡在这茗玉外厅之中,这时便将杨少恒抱上自己床位,道:“大师,你歇歇罢,明儿我再叫你起来。”杨少恒道:“好。”不多时便即阖眼睡去。文之隐自腊月十五清醒以来,久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随便在地上躺着睡了,这一觉倒也十分香甜。 隔日一早,文之隐早早便醒,又去冲了一壶白玉茗,才走到杨少恒身边唤他醒转。杨少恒微微睁开眼来,文之隐大喜,道:“大师,我再给你运些内力。”杨少恒微笑道:“谢谢,别运太多。”文之隐微微一笑,心道:“自然是少不了。”于是二人又自盘膝而坐,这一次文之隐直运了一个半时辰,才终于在杨少恒百般劝阻下停了运功。 文之隐见他面色微有红润,心头大喜,道:“大师,我再给你斟茶。”杨少恒微笑道:“我昨晚喝过之后,觉得伤势颇有起色,只怕还能再多活几日……”文之隐一听大喜,道:“真的么?”杨少恒微笑道:“但愿如此。不过既然这茶有着这等神效,我一会喝过之后,你可要自己喝一杯。”文之隐笑道:“好。大师你喝过一壶我再喝。”自奔入里边取了白玉茗出来。 喝过茶后,杨少恒又道:“之隐,此山就属你武功最强,一会儿你仍是不可大意,自己练一练罢。”文之隐道:“好。”于是自个盘膝运功。 杨少恒见他听话,颇感欣慰,坐在他身畔,自沉思一会将对成克玖所叙言语,想起自己在莫州城打探的各个讯息,心志愈转坚定,暗道:“要是真能如愿,我活过这一遭倒也不枉了。只是这般说法不免……呵,也罢,我于父不孝,那是天下皆知,再多一条罪状,那又何妨?”忽觉天地之间再无可畏之事,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自推门走了出去。 不料一出门,便见若雨等人齐站在门口,夹道而立,一见他出来,纷纷躬身道:“参见丞相。”杨少恒一惊,道:“别胡闹了,我哪里消受得起?”若雨笑道:“杨叔叔,你昨天已经答应我们了,快换衣服罢!”杨少恒转念一想:“若雨本来喜欢这等玩意,我命不久长,就当是逗逗她开心也好。”便笑道:“好罢,既然你们都费心制了,我便换上罢。”若雨大喜,便从鲁通手中接过衣袍递给了他。杨少恒接过,见是一件素袍、一件白色大氅,微微一笑,便披在自己外衣之上。 杨少恒与足赤宫十五人激斗之后,衣服早已沾满血污、残破不堪,这时一换新衣,精神一振,若雨等人都是拍手高声叫好。 杨少恒接过羽扇,轻摇数下,掐指一算,笑道:“依我所见,成克玖今日以后必定不能为恶。”若雨大喜,笑道:“丞相神机妙算,说的话总是准的。”杨少恒微微一笑,道:“大伙儿去吃饭罢,时候不早了。” 若雨红着脸道:“丞相能否给小女子算算,伯约所在何处?”杨少恒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在这茗玉之中。他方才给我运了好些内力,我叫他自己养养精神。”若雨喜道:“我进去瞧瞧!”杨少恒微一侧身,让她自入。 陈和苓道:“叔叔,你歇歇罢!”伸手将四轮车推到他身旁。杨少恒不便拒却于她,拱手道:“多谢。”便依言坐了下来。范中奇道:“杨大哥,不如我推你去用饭?”杨少恒微笑道:“不必了,一会之隐就要出来,等他吩咐罢。”赵翼笑道:“掌门师弟和龙师妹交好,龙师妹一进去,他自然是甚么功也不用练了。”梁天伊白了他一眼,道:“没点规矩!掌门人的玩笑岂能开得的?”一言方落,便见文之隐同若雨从里走出,道:“原来大家都到了,成克玖不知何时要来,我们到蓝田厅用早饭罢。”自己步到杨少恒后方,道:“大师,我送你去。”范中奇抢上一步,道:“掌门师弟,我代劳罢!”文之隐想范中奇本来与其交好,便道:“也好,那就有劳范师哥了。” 诸人用过早饭后,杨少恒道:“之隐,一会成克玖将要来此,我心里有些想法,不知你觉得如何?”文之隐道:“大师的主意定是高的,尽管告诉我们罢。”杨少恒微微一笑,道:“一会最要紧之事,仍是要他治你内伤,反正我已是这般装扮,我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在这之后,烦你将我推上山巅,我有些话想跟他说,为防他见疑,不知你能否遣开一众同门?”文之隐向众人望了一眼,道:“大师之令即我之命令,可以么?”众人连声称是,若雨道:“杨叔叔,我也要去!” 杨少恒微一思索,道:“你别上来。”若雨奇道:“为甚么?”杨少恒道:“我之后再跟你解释,我与成克玖的言语,只有之隐一人可以听知,知道么?”若雨道:“杨叔叔,你不公平!” 杨少恒微一沉吟,道:“是了,之隐,推我上去之后,你自己下来,留我在上面就好。”文之隐本不欲占若雨便宜,正要答允,却又想起杨少恒身受重伤,向若雨微一使眼色,道:“大师,我担心那成克玖伤害于你,让我一起上去好么?”杨少恒道:“不必了,他不会伤我的。”若雨道:“好罢,杨叔叔,我听你话,不上去就是了。阿隐哥,杨叔叔要是讲了甚么笑话,你可要讲给我听听。”文之隐笑道:“那是当然。”杨少恒微笑道:“那就有劳你护驾了。” 众人收拾后,杨少恒又私对文之隐道:“那成克玖握有我昔日把柄,不会说谎骗人,你若听他言语无礼,是我的错,不许出手,知道么?”文之隐奇道:“这是甚么意思?”杨少恒道:“意思是,除非成克玖主动出手伤我,否则不许说话动武,你能答允我么?”文之隐心道:“我本意就只是保护大师周全,何必多惹麻烦?”便点了点头。杨少恒微笑道:“好极了。”于是要文之隐会齐众同门,依计行事。 成克玖好容易等满三个月时间,辰时正中便携上二徒往山上进发,一路行至将近山顶之处,才终于见得茗玉派人众:只见大路正中大剌剌的停了一辆青绿四轮车,一人身着白氅,头戴方巾,手执羽扇,端坐其中,手上羽扇遮住了他大半边脸,瞧不清面貌,惟露出的一双眼睛满是自信神采,瞧上去显是胜券在握;四轮车斜后方站了一名俊秀少年,神态俨然,正是与自己订下三月之约,后又给自己种下阴劲之人;车前另有三男三女分列左右,男子均不面生,都是三月前一瞥眼间曾会过的,右首三名女子之间,第一人却素未谋面,看上去二十八九岁,中间一人则是曾斗胆向自己挑战,定过三招之约的少女,而最后一人正是最初答应能给自己找来武功秘籍的妙龄美女。 诸人见他到来,一齐肃立,齐躬身道:“恭迎成老爷子。”惟那坐于四轮车上之人既无说话,亦无致礼。 成克玖素来高傲,此时见他竟是毫无一点表示,些许恼怒之余,更是惊疑不定,然这许多茗玉弟子齐向自己见礼,倒也不能失了礼数,便与二徒回了一礼。他想对方布下了这等排场,定是有所用意,又思最末一人装束打扮,倒好似三国时期的诸葛孔明,只觉其中必有诡计,一面揣测那仿扮诸葛亮之人究竟为何等样人,又自寻思“金刀武氏”武芷珮所在何处。 若雨从右一列走出,步到成克玖面前,微笑道:“成老爷子,你要的武功秘籍,我已经千方百计的弄来了,你如果需要,尽管取去就是。”说着双手捧持自己数日抄录而成的雪华经,躬身递过。 成克玖见她如此毫不犹豫地要将雪华经送到自己手上,却是犯疑,心道:“这可是真正的雪华经?”又想起自己不曾与山上诸人提及“雪华经”之名,这时望见封面正是书此三字,疑虑消了一小半,正要取过,若雨却忽然倒纵一步,道:“且慢。”指着四轮车后方的文之隐道:“你不医他内伤,我便不给你。” 成克玖正要得手,却忽然遭她作弄,心头微怒之余,更多信了几分,正待夹手夺过,又觉不便恃武强欺若雨如此一个娇美少女,沉嗓道:“小子,滚过来!”若雨笑道:“好大的气派啊!”忽地将经书向后一抛,蓦地里一条绳索袭来,雪华经竟到了最末那乘于四轮车之人手中,那人举手接下,打开缓缓翻看,眼角微孕笑意,显然是津津有味。 成克玖心下恼怒,又见绳索飞出之势迅雷不及掩耳,虽知对方必是早已串通熟练,但以自己如此武功竟也未及劫夺下来,已知文之隐功夫于三月之内有极大进境,不仅远胜二徒,只怕于自己也不是逊色太多,不禁暗暗吃惊。 这时若雨已自退回,文之隐却从后缓缓走出,拱手道:“前辈有何吩咐?”成克玖心道:“这小子武功如此了得,不妨假借医他内伤,顺手除去。”然一瞥眼间见了四轮车里的杨少恒,又想:“之所以将经书交到此人手里,势必因为他武功比这小子来的更高,何况金刀武氏至今未现,要是害了这小子性命,只怕难以夺回经书。”一沉吟间,蓦地发掌朝文之隐小腹击去,文之隐一惊,伸手疾拦,却见他手掌突然凝于空中,小腹中则突觉一阵热烘烘之感,知道他正在给自己疗伤,也就撤手不架,这时成克玖手掌又已收回,除却杨少恒目光锐利、文之隐心中明白之外,旁人竟是毫没发觉成克玖这么一举手之间,已给他疗好内伤。 文之隐给他如此一治,只觉腹间一阵豁然开朗,心头一喜,拱手道:“多谢成老爷子。”成克玖正待说话,忽见后面那人羽扇一挥,文之隐忙一拱手,谢过离去之罪,转身快步走到四轮车之畔。却见车上那人伸食中二指在他脉上搭了二搭,沉吟片刻,微微点头,又将雪华经递给了他。 成克玖一见,暗叫侥幸,心道:“要我给他弄鬼,这人必要识破,雪华经便永远拿不回了!”文之隐接过雪华经,正要递过,杨少恒又将羽扇轻轻一挥,文之隐连忙回过身去,将耳附在他那给羽扇遮住的唇边。成克玖见状大喜:“无论你们要算计我甚么,又岂能逃过我的耳里?”运起精深内功凝神倾听,不料一听之下,竟是一点声息也无,那是三十多年艺成之后从不曾有过之事,心中不免暗暗戒惧:“我自号武功已是天下第一,这人竟能说话而不使我听见,莫非武功是神授不成?”他却哪里想到,杨少恒一切事务早已交代完毕,此时却只是假作说话模样,其实一字未吐,他就是武功再高出十倍,又岂能听见一字? 却见文之隐连连点头,终于转身走向前来,向成克玖一揖到底,说道:“我便依遵诺言,将雪华经交给了你,但从今而后,咱们再也无恩无怨,你与门下弟子均不可再向敝派生事。”成克玖一挥手道:“好!”正要接过,文之隐却又将经书收回数寸,说道:“还有一事,您若接下此经,能否拨冗与大师上山交谈数语?只是交谈几句,我们绝不较量武功。” 成克玖听文之隐直称此人“大师”,更感吃惊,又想:“难道单凭几句话,就能将我吃了不成?”便道:“好,我绝不会动武,你们也发个誓来罢。”文之隐微笑道:“我们都已遵守诺言,将雪华经带来了,你还信不过我们么?便同你说一句绝不动武,那就是不会动武了。”成克玖道:“好罢。你们这一票人全要上山么?”文之隐道:“不敢,便只区区在下作陪。”成克玖估量敌我形势,道:“我要带上二徒,没意见罢。”文之隐道:“便是这样,三位请同我来。” 文之隐推着杨少恒缓缓而行,五人不多时便上了山巅,成克玖只防文之隐有何诡计,一路细细观察,却是不见半点可疑之处,终于渐渐卸下心防,道:“你们要对我说甚么?”却听四轮车上那人说道:“以下都是由我说话了,之隐,你就默默看着。”文之隐知他是命自己不可插手,便道:“是。” 成克玖听他说话,只觉话声依稀熟悉,一时却并未想起,又见他缓缓站起身来,步下四轮车,脱除身上白衣,去了方巾,将其与羽扇一并置于车上,一双眼睛露出的神色却忽由自信锐利转为温柔慈悲,心中不由得大奇。然见他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一条命倒似去了九成半,浑然不像身负如何惊世骇俗的武功,一面怀疑,一面却更严加戒备。 杨少恒一揖到底,说道:“成老前辈请了,方才为求您先治我表弟内伤,晚辈装模作样,多有得罪,还请恕罪则个。”成克玖更奇,微一抱拳,道:“好说。” 杨少恒微笑道:“前辈可知道晚辈名号?”成克玖道:“你有点面熟,叫甚么名字来着?”杨少恒微笑道:“晚辈杨少恒。”成克玖与他十年未见,又是相识未深,不如徐宁、龙后铭等人日日思念,这时听他一言道破,才终于认起,大吃一惊,道:“你就是杨少恒?”杨少恒道:“正是。” 成克玖哼了一声,道:“死小子,竟敢装神弄鬼?扮了十年的缩头乌龟,终于给我找到啦,你是要为父报仇,是不是?怪不得不肯将雪华经给我。”杨少恒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我今日特意来此,是向前辈道歉的。”成克玖道:“道甚么歉?啊!是了,这等说话的神气,你是少林寺的那个贼秃!好小子,当日竟敢愚弄于我!” 杨少恒忙道:“前辈请息怒,当时您掳走的那名女孩是我义兄之女,我一心一意将她救回,多有冲撞,还请前辈海涵。”说着又是一揖。 成克玖愠道:“少在那边假惺惺了,何以你义兄出外数日,你每天半夜都奔到客店去住?后来终于有一日不出来啦,还好意思谈甚么义气?”杨少恒幽幽叹道:“正是因我一时失足,更不得不奋力救我义兄之女。” 成克玖哼了一声,道:“怪不得你那天取枪自刺之时,竟是拚上真命在做的。要是我不救你,你就会因此自杀,是也不是?”杨少恒道:“是。”成克玖愠道:“早知是你这姓杨的,我就不该出手救你,上来罢,少跟我废话了,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找我报仇?”杨少恒幽幽叹道:“先父杀你儿子儿媳,你自然是恨我入骨,但那时我年纪幼小,我父又留了你孙子一条性命,是以让我日后找你报仇,待我自行送死,便无以长欺幼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