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如海兴奋的情绪相对,普宗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非罪也似乎并没有对打扫这么上心,转了转头,张望了四周的书架与摆设,“玄广师兄可否允许在下利用打扫闲余时,翻阅藏经阁的藏书?” 玄广闻言轻笑出声,“藏经阁所收之经典包罗万象,除了少林寺的内外功秘籍外,还有一项最重要的……” “请玄广师兄开释。” 玄广面上仍挂着微笑,转过身,朝着中央摆放的那尊文殊观音走去。 那尊足有半人高的文殊菩萨像双目半垂,坐卧在沉木制的案上。深褐色的桌面摆放着几盘素果与一个香盘,菩萨的两边则放着一束白色的鲜花,散发出淡淡的花香。 “自然是向佛之心。此尊文殊菩萨是少林立寺时所雕,至今已过百年,寺中再无它物能与之相比。”说罢,玄广回过身去,在文殊菩萨前放置的两个坐垫上跪下,捻起木桌上的香粉,将之放置于青瓷的香盘中点燃。 “供奉观音须谨记,每日鲜花供奉,早晚祭拜,千万要记得,必不可使菩萨圣像蒙尘。” 非罪打了一揖,“师兄教诲,必当牢记于心。” 如海看着这一切,忽然有些什么涌上心头,着魔似的开口道:“明年的这个时候,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玄广顿了顿,眼角余光扫过一直低着头的如海,神情变得有些飘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只听见一旁传来非罪清晰且肯定的回道:“会。” 随即是一直都没有说话的普宗抬起了头,他的双眼闪着光,望着非罪又问:“那些人中,可有广元?” 这下,现场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默,没有人回应这个发问。只有玄广燃起的香烟冉冉的上升,在这阵尴尬的沉默中扩散。 玄广走后没多久,一群人便在藏经阁中散开,各自负责区域扫洒。这其中又以如海因为做惯了戒律院的杂工最为熟练,不一会儿就将自己的区域扫得干干净净,连没什么灰的书架都撢了一遍。 如海做完自己的工作后,回过头来帮助还在扫地的普宗。如海一走到普宗负责的书架旁,就发现非罪也在那,可非罪站在那里既没有扫洒,也没有动作,似乎就只是在观察著书架上有什么书一般。 如海好奇的凑到他身边,仰着头去瞧,想知道非罪是在看哪几。 这举动自然很快就被非罪注意到了,他低下头然,发出一声疑惑的轻哼,“嗯?” “非罪师兄你在找书吗?” 他摇头,“非也。” “那是?” “我是想知晓,藏经阁所藏的书籍,是以什么方式排列,未来要找书也容易些。” 如海听候有些懵懂的点点头。虽说非罪说的那些他一点都不明白,不过他看了看架上放着的书,在他可触及到的高度与以下有许多都是纸本录入的,字体看来也并不十分精致。而那些放在他搆不着高度的书,则大多都有木箱保存起来,甚至有些讲究的还在木箱外再赵了一层布套,布套上绣有十分繁复的图腾。 非罪自然也看见了那些摆在架上最上端的书籍,微微沉吟了一阵,片刻后才叮咛一般的像如海说:“那些放在书架最上层的,当是十分贵重的经典,别轻易碰触。” 如海点头,目光自书架上落到了一直背对着两人扫地的普宗。 “普宗师兄,我来帮你一块扫吧。” 普宗并没有回应如海的话语,如海也不在意,径自拿了自己那根扫把就往他身边挤。 他知道广元的离开肯定给普宗不小的打击,自从那天后,普宗无论对谁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甚至有时连旁人叫他,他都象是充耳不闻般。 两人扫了一阵,如海逐渐发现普宗其实根本没有在做事,他只是拿着那根扫把,双眼呆滞的左右挥动而已。 察觉这点的如海求救般回头往非罪看,这一望,倒正巧对上了非罪向他们头来的目光。 只见非罪缓缓向两人走来,然后拍了拍普宗的肩膀。 “傍晚了,回去休息吧。” 这时如海看向窗外,才发现原本大亮的天空不知觉已转成了橘红色,原来三人在藏经阁已经待了这么久。 普宗跟着看了一眼窗外,那呆滞的眼神随着夕阳光彩的变换,彷彿恢复的一些神采。 他淡淡的说:“陪我去个地方吧。” 说罢,普宗转身,朝着屋外走去。这一路上他没有回过头,象是压根不在意他们是否跟来,又象是确信着他们一定会跟来。 不过虽然普宗没有确认,但非罪与如海的确紧紧的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路走过那条如海清晨扫过的小径,又绕过那座矗立在少林寺中央的宝殿,这条路上草木稀疏的生长,是迎接冬日到来的萧瑟。 如海很快便认出了普宗这一番曲折的道路,究竟要带他们去哪了──那是通往少林后山,塔林的路。 绕过大雄宝殿后再走一段,铺着石板的道路便断绝了,出现在尽头的是比方才更加萧瑟的风景。 那一座座矗立的塔碑就如同石林一般,高矮形状各自廻异,而火红的的残阳在它们身后,就像似血一般,向着这四方扩散。 “你们看,这里的夕阳很美吧?”普宗望着远方,视线越过了这一片由死亡盖起的碑林,象是飞跃到了一个平静之所,浮现在他脸上的神情既不是悲伤,也没有憎恨。 他的声音轻如游丝,细长且绵延的,如若不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即便在如此安静之所,也会丢失那些话语。 “从前我有心事时,都会来这这里看夕阳。” “你们知道吗?每一日的夕阳其实都不一样。就象是人生,即便跟同样的人在待在一块,每日发生的事情还是不同的。” 如海不知觉站到了他身边与之并肩,“师兄,是想念广元大师了吗?” 普宗摇摇头,“我不会想念他,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会回来的。他与葬这里的这些师兄们不一样,他答应我了,一定会回来。” 非罪这时放眼望去,才发现在那些墓塔的间隙处,有好几座立碑的坟头,碑的大小与墓塔一样有各种形制与大小。 于是他便好奇的问:“这里的墓碑造型不一,是为什么?” 普宗回道:“这里是历代少林僧人死后的安葬之地。可只有道行高深的僧人可以造塔墓,其余的师兄弟便葬在塔林后,有些辈分稍高的也会与这些塔林混葬。”他说着,走到了一个看来稍新的墓旁。 “或者象是这些因为朝廷招兵,死在了前线的师兄弟们。” 如海顺着普宗的动作看去,见那块碑上的字迹看来还挺新,上面写着戒律院众弟子之墓等字。 “啊!这是?” 普宗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先前那些离开了戒律院的师兄们,都去了哪里吗?” “都来了这里。”他说着,手心抚上墓碑。 非罪静默的看着他,眼神似乎是闪过一丝怜悯,似是连他也未曾想过战争竟然会残酷如斯,致使少林寺前往前线去的僧人,无法回乡。 普宗对这件事情却当然一点也不意外,仍是用着那平静毫无起伏的语调说着:“戒律院自从静真师兄走后,三年都没有再立执事,直到非罪师兄到来,你们有想过这其中的缘由吗?” 如海这时倒象是从记忆中找出了什么蛛丝马迹,答道:“静真师兄离开少林后便不知去向,可寺里的人们都说,他并没有死,只是不愿意回少林。” “静真师兄的生死的确未卜,但是我却知道一件事……”普宗的目光落回那个墓碑上,“这里头寄宿着的,是我们戒律院无数的弟子的灵魂。他们替国家杀伐征战,走在大军的最前面,死在了无数军卒之前,到头来呢?” 他自顾自说着,乎尔笑了起来,“到头来,连尸身都无法回归故里。这墓碑下什么都没有……没有尸首,甚至连衣冠冢都不是,就是一个空穴。” 普宗此时所言,任谁也听得出不过只是一派情绪性的发泄,可非罪却从之听见了蹊跷的地方。 “你是说少林僧兵走在朝廷的部队之前?” 普宗维持着笑容,看向非罪,“你是个明白人。”他停了停,续道:“朝廷就是把少林寺的僧人当作死士。让他们走在军队之前,先打乱的敌军的阵型,再让朝廷的兵马冲锋。” “这些年来,从少林离开的僧人何止千人?那么多的人啊……却一个都没有回来。” 如海乍听此事,震惊的几乎说不好话,用着颤抖的声音说:“普宗师兄是说……这些年来前去支援朝廷的那些师兄们,他们都是替死鬼……” “替死鬼?”普宗想了想,“我不知道。他们是替死鬼吗?还是朝廷本就计划性的想削弱少林寺人马呢?” “师兄为何如此说?”如海道。 “少林位处边陲,本就是战乱频生之处,势力错综复杂,朝廷有所忌惮,也是难免。”非罪倒是代替了普宗回答。 普宗的嘴角又扭出了一个笑容,“是啊。所以他们要少林寺战至一兵一卒,直到最后一个人都为朝廷战死了,他们才能够安心。” 他说着,轻轻抚上那块墓碑,虽然字迹看来仍新,可石碑上却已经丛生青苔,看来似乎已经立在这一段时间。 “少林寺到底有什么错?难道这个世道混乱不止,也要算在少林寺身上吗?难道只因为是出家人,心怀众生,就要把自己的性命放在他人之后吗?” 如海无法回答普宗如此尖锐的质疑。他看着普宗身后的夕阳逐渐变得黯淡,直至落下,将整座少林寺垄罩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只剩下那些矗立的塔林发着光,一点点的,像似流萤般。 那是以人骨为柴,燃起灯火。 “非罪师兄,这里已经全扫好了。” 如海握着扫把,一脸灿烂的迎接一前一后踏进藏经阁的非罪与普宗。他可是今天最早到藏经阁扫除的人,天未亮就来了,不仅从里到外将藏经阁仔细地扫了个干净,还顺便将藏经阁外那条小路上的落叶也扫干净了。 于是他两人踏进藏经阁后,就只能一脸迷茫的看着满面春的如海,神情中彷彿还带着几分得意。 非罪向四周张望了一番,才缓缓说道:“你一个人就将我们的工作全做了?” 如海骄傲的扬起头:“那是当然。” 他寻思自己在三人中辈分最低,多担当一些扫除工作那是理所应当的。更重要的是,非罪师兄如此武艺高强之人,怎么能让他做这些寻常的杂务呢?非罪师兄的精力,就应当放在更为重要的地方,自己能被推荐来扫藏经阁了,已经能够成为这三年僧侣生活中的一个亮点了,他不能再有更多奢求。 就在如海一面在心里这样想时,跨进门槛的非罪说话了。 “既然是三人一起扫藏经阁,应该三人一起做。”他说着,从如海手中拿过扫把,沿着如海方才扫过的地方,又重新扫了起来。 普宗见状,也默默从一旁拿过扫把,沿着自己负责的那几排书架,开始扫地。 如海对他们的动作就显得十分困惑,他走到非罪身边,“我已经扫过了,非罪师兄为什么要再扫一次?” 非罪平静的目光看向他,“在下份内当做之事,怎可劳烦他人之手。” 普宗转过头去,正好见如海看着非罪,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接话道:“既然非罪师兄坚持,那就这样吧。如海你也乐得多睡一会儿。” 如海回看向他,见此时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些生气,甚至与自己说话时,嘴角还微微翘起,就如同从前每次他想打坏主意时,刻意露出来博取信任的笑容一般。 一时间,他也忘了非罪还在扫地这件事情,而是蹦到了普宗身边,跟着笑了起来。 “普宗师兄,你终于又会对我笑了。” 普宗闻言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手摸了摸那颗比自己要小上许多的脑袋。 “让你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