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换成平时,林皆醉自然无意回答,但这时他无力思考,又不想放任自己头脑真的放空,便道:“我用罗兰丝系住了夜明珠。” 褚辰砂何等聪明,一听就明白过来,道:“原来是拽我下来那玩意儿。”罗兰丝弹力十足,吊住夜明珠之后被林皆醉倏然收回掌心,就仿佛消失一般。褚辰砂道:“中原没这东西。” 林皆醉道:“这原是西方翡冷城之物。” 褚辰砂哦了一声,又问:“那三个人影呢?” 林皆醉道:“是我用外衣做出的傀儡。”他为了布置十万尘网阵,随身常携带一些丝线。而线系傀儡之法,则是早年为了练习阵法,因操纵不好这些细线,因此同一个傀儡艺人专门学过一段时间。若是天光之下,这样人影自然瞒不过褚辰砂,但溶洞之中十分昏暗,尚可充数。 褚辰砂恍然,“原来是傀儡戏。”他若有所思,“少年的时候,我自己也编过一出。自演自唱,自觉得意,原想给两个师兄演上一次。” “演了幺?” “没有,后来我便离开了大西南。那出戏,也没什么人听过。” 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这肆无忌惮的魔头并不怀念为他而死的忠心弟子,也并不在意曾与他缔结婚约的美貌红颜,反倒轻声哼起了那出傀儡戏中的两句,音调十分古怪,林皆醉从未听过这样的唱法,然而合上他那分绵软的江南水音,竟也不显得难听。 “一翻一覆兮若掌,一死一生兮如轮。” 洞中无日月,何况林皆醉又处在这幺个特殊的时候,他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只知道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挣扎着去身后的暗河里喝了几口水,连续几次试图思考,最终失败,唯一的成果是看出褚辰砂似乎是腿受了伤,然而具体是怎么个受伤法,受伤到什么程度,那便不得而知了。 他昏昏沉沉地,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唯有头部不时传来的钝痛才令他间或清醒。有一次他睁开眼睛时,发现头顶上的石笋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怪物,咆哮着欲待择人而噬,他大惊之下握紧短剑,一剑尚未刺出,便摔倒在地,昏迷过去。 又过一会儿,林皆醉再度被钝痛唤醒,却惊见岳小夜站在他面前,笑着向他招手,幸而这一次小总管尚余三分神智,明白小夜已死,用力一闭眼,再睁眼时,小夜便不见了。 之后又有许多种千奇百怪的幻觉出现,有时他一睁眼竟然回到了长生堡,还是少年时光,一共长大的几人一同练武;下一刻却又转到了断浪岩上,只是这一次与他对决的却并非姜白虹,而是怒目而视的岳天鸣;再下一刻,他看到杨守立于北疆一处高崖上,大雪茫茫飘落,崖下有一具尸体倒卧在雪中,远远看去,身形像极了白虹。 他欲进又退,就在这个时候,情景再度发生了变化。 一幕接一幕的幻境折磨的他缓不过气来。忽然间一个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稀奇的样子,“这好似是幻影苔藓,倒是少见的东西。” 这句话本身也还罢了,可是这个声音却并非虚幻,而是真真切切来自于现实。林皆醉一个激灵,自幻境中暂时脱离,面前的石笋上犹有水滴落下,一簇一簇的苔藓散发着幽幽的光芒,他茫然地想:原来这种苔藓叫做幻影。 随后他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来自褚辰砂。 褚辰砂依旧靠坐在石壁上,他还不如喝过一次水的林皆醉,但单看精神状态,却要比林皆醉要好得多。林皆醉想了半日,才慢慢想到:褚辰砂既然识得这种苔藓,他的毒术又堪称当世无双,大抵该是知道如何解法的。 自然,褚辰砂也绝不会好心到给他解药的。 面前的石笋苔藓再度缓缓消失,这次出现在小总管面前的是长生堡的断瓦残垣。褚辰砂的声音却在这一片残破中再次传来,“你这名字挺有意思,谁给你起的?” 若换在平时,褚辰砂若问一个问题,林皆醉必定思量再三,答案也必是经过深思熟虑。可现下,褚辰砂的声音已成了连接幻境与现实的唯一一条纽带,他委实不想再被带入幻境之中,也没有能力斟酌回话,便道:“家母。” 褚辰砂点了点头:“都说众人皆醉我独醒,其实何必独醒,不如皆醉。你母亲倒也不俗。” 自来江湖中人,识字的就少,饱读诗书的更少,而读过书,还能一口道破林皆醉这名字意思的,除了已死的宁颇黎,竟只有今日的褚辰砂。小总管一时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褚辰砂又道:“说说你自己,我倒有些好奇,能把我弄死的是怎么一个人?” 这题目未免太大,林皆醉又是头脑昏然,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回答,好在褚辰砂见他不说话,自己先开口道:“宁颇黎还冒充过你爹,但他先前那些说法总该是对的罢,你母亲是个青楼女子,你养父是林青锋?” 林皆醉道:“是。”这些在现下几是江湖皆知的事情,小总管自不会否认。 褚辰砂道:“他们都死了罢?不然也不会把你扔给长生堡。” “是。” 褚辰砂思量着道:“看来是你母亲先死的,你那个养父把你扔给了长生堡。” 此时林皆醉情绪不如以往,不禁问道:“你怎知道?” 褚辰砂道:“岳天鸣还能听一个烟花女子的话?他自己的结义兄弟托孤,他倒是还能照着办。”又道:“我听说他对你不怎么待见,大约是你那个养父不地道,托孤的时候没说实话,被他发现了。” 林皆醉不由惊讶,又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褚辰砂道:“这还用问。若林青锋一早说明你和他并无血缘关系,岳天鸣虽能照顾你,无非是好吃好喝当猪养罢了。若是岳天鸣一直当你是林青锋儿子,那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态度。可见必是他收养你时不知实情,后面虽然知道,磨不开情面就继续养着了。” 褚辰砂沉寂多年,对长生堡内部这些事情自然不知,但他凭空设想,所说的竟然并无谬误,这份揣测人心的本事也委实了得。林皆醉默然不语,褚辰砂却笑道:“岳天鸣刚发现你身份的时候,你日子必定不好过。” 十几年的那一记耳光的记忆,猝不及防地袭上心头。小总管原当这件事早已忘了,却在这样一个时候骤然涌起,他慢慢道:“我也是那时才知道。” 褚辰砂笑了一声,“你倒肯留下,若是我,当时便走了。” 林皆醉说不出话来,如果时间倒流一次,他会怎样做呢?可是长生堡里有白虹,有小夜,再来一次痛彻心腑也罢,他终是舍不得不识得他们。 褚辰砂又兴致勃勃地问道:“被我毒死的岳天鸣那女儿,听说你为她一步一拜过?” 林皆醉木然道:“是。” 褚辰砂对此十分不解,“你这般心爱一个女子,竟不要她?就是她不肯,你竟不把人带走?” 林皆醉没有回答,褚辰砂倒也没等他的回答,又道:“若我处在你这位置,早就想法把长生堡主弄到手了,然后再要那女子。你竟这样想不开。” 林皆醉终于开了口,声气与他平时并不相符,“你自入江湖以来,便做下许多恶事,我也想不明白。” 褚辰砂一怔,随即笑道:“没想你现下还能还嘴。”又笑道:“什么是恶事,什么是好事?我从来只做我想做之事。有拦路的东西,杀掉便是;不喜欢的东西,丢掉便是,有什么好在意的?” “那你在意郁寒与曲莲吗?”这两人,一个是曾与他定有婚约,被囚多年;一个是他的弟子,为他身死。 褚辰砂奇道:“他们不是都死了吗?” “宋玉先生也死了。” 褚辰砂的面色终于变了一下,带些惆怅,“是啊,小时的感情总是最真的,那个时候对我好,且一直对我好的,也只有二师兄了。” 这世间难道没有对褚辰砂好的人了幺?自然是有的,林皆醉所知道的就有郁寒与曲莲,不知道的大抵更多。但褚辰砂似乎对少年时的记忆最为深刻,对那个时期的感情也最为认可。同他一起长大的人,关龙骨对他应也不错,但后来褚辰砂肆意杀人,关龙骨出手清理门户,便被褚辰砂从他在意的名单上划了下去。反倒是后来与岳天鸣等人结义创立长生堡,与褚辰砂再没见面的宋玉被他一直记到了心里,成为他唯一寄托情感之人。 林皆醉倏地一惊,他忽地想到:自己与褚辰砂在情感方面,竟多多少少有些相似之处。行走江湖之时,他也曾在西南与人结义,也曾遇到林戈这般全心以对的手下,其他释放善意之人亦有。然而他最重视的,仍是与他从幼时相识至今的白虹与小夜。 只是……小夜已逝,白虹人在北疆,生死难料。 他心中剧恸,再度被拖入了幻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