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一样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落下来。 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着,其中穿白衣的少年一个不留神,一脚踏空,哎哟一声,膝盖往下都陷到了雪地里。原来此处地势凹陷,雪盖住了一块,外表哪里看得出来。旁边另一个少年伸手拉了他一把,那白衣少年笑道:“阿醉,这还没到北疆呢,雪就这样大,这要不是咱们自己来了,哪能想到。” 他身边的少年却有些忧心忡忡,看了天色道:“再找不到路,只怕有些麻烦。” 那白衣少年笑道:“真要是找不到路,咱们就找个避风的地方猫一晚,我就不信,咱们俩在一块儿,还能在这里困住。” 他身边的少年听了这话,倒不免微微一笑。 这两个人,正是长生堡堡主的养子姜白虹,和小总管林皆醉。这一年姜白虹十六岁,按照胡三绝的教导,出外游历开阔眼界阅历;林皆醉十七岁,长生堡与江湖中的人,开始称他为“小总管”,将其视为大总管柳然未来的接班人。 林皆醉先前接了一桩江北的任务,顺利完成之后,恰遇到了游历到江北的姜白虹。两兄弟许久不见,骤然相逢,皆是开怀。姜白虹便提到:此地距离北疆不远,据说有个叫杨守的人,收拢了天之涯的残余势力,不妨去看上一看。林皆醉想了一想,也便同意了。 二人设想得虽好,可刚走两日,便遇上了一场大雪。二人皆是长于江南,实不熟悉这北方的天气,竟在大雪中迷了路。现下二人已走了一日,犹是不见大路踪影,眼见着,天色便要黑了。 他们又走了一段,林皆醉见身侧树木越来越多,脚下的地势也是越发的凸凹不平,不由道:“我们象是走到山里去了。” 姜白虹笑道:“那咱们就找个树洞,阿醉你不知道,这样的地方才好呢,我小时候有一次遇到下雪,就是在树洞里挺过一晚的。”他原是乞丐出身,后被长生堡堡主岳天鸣收养,平日里说起小时的事情,也并没有避讳的意思。 林皆醉也笑道:“那可得找个大些的树洞。” 姜白虹一想可不是,自己那时不过是个孩童,现在却是两个成年人要躲在一起,这般大的树可不易得,不由哑然失笑。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笑,姜白虹不住地东张西望,还真就被他找到了一棵极粗的大树,树上恰有一处空洞,若说塞两个成年人进去,其实有些勉强,但避风总还是好的。他喜孜孜地道:“阿醉,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林皆醉不紧不慢地道:“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姜白虹方才只顾着找树洞,现下听林皆醉一说,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见面前竟有个大雪人,怕不有一人来高,两块石头做眼睛,一个萝卜尾巴做鼻子,他不由笑起来,“还真只有这里,才能堆出这幺大的雪人。”又忽发奇想,“等咱们找到路,堆个比这还大的。” 林皆醉道:“我说的不是雪人。” 姜白虹奇道:“那你说的是什么?” 林皆醉抬起手,朝雪人的身后指了指。 有雪人的地方必有人烟,有人烟的地方必有灯火。 在雪人身后不远的地方,正亮着一盏小小的灯火,颜色是淡淡的黄,并不醒目,在大雪之中却显得格外温暖。 雪人所对的地方,其实是这户人家的后门,两人绕了一圈来到前面,敲门投宿,山里的居民,多是十分热情的,那主人当即便请二人进来,又询问他们怎么走到了这里。 林皆醉便道:“我二人原是表兄弟,到江北探亲,没想遇上大雪,走迷了路,承蒙主人收留,实是感激不尽。” 主人笑道:“这不值什么,遇上这样大雪,就是我们,有时也要迷路的,倒是你们两个,年纪小小,就敢在外行走,实在难得。你们叫什么名字?是从哪里来的啊?” 这样山中,未必晓得江湖中事,但林皆醉仍是道:“在下林冰,来自江南。” 姜白虹听了,心中偷笑,便道:“我是他……表兄,姜雪。” 林皆醉当然不至于和姜白虹争执这一个表兄弟的称呼,也就是在主人没留意的时候,瞪了他一眼。 这家主人池木看着六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形高大,满脸红光。除此之外,家中尚有三个青年,最大的一个三十出头年纪,面相带些阴沉;年纪略轻的一个大约二十三四岁,一张圆脸,常带笑意,他穿一件绛红色的袍子,又挂了个大红的荷包,愈发显得喜庆;最小的一个二十左右,体格不像前两个青年那般健壮,相貌也带些文弱之气。 池木指着前两个青年道:“这是我侄子,池山、池海。”又指着那个带着文弱相的青年道:“这是我儿子池微。” 林皆醉略有些惊讶,单从相貌来看,池山池海与池木更像,没想池微才是池木的儿子。但他转念再一想,儿女肖母也是常事,便没有多说什么。 池木介绍完了三人,忽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便大声道:“圆月,家里来了客人,你也过来见一见。” 外面的脚步声便停了,池木不耐烦地道:“怎的这样慢?”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这才从门外走了进来,这女孩子也是北地的形容,身材高挑,大眼浓眉,自有一番康健之美。只她气质上颇有些畏缩躲闪的意思,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低着头,缩着脚。池木皱眉道:“你素来大方的,这是个什么样子?”他便向姜林二人道:“这是侄女圆月,我弟弟池森出门采办年货去了,按说前天就该回来了,多半也是被大雪堵住了路。” 姜白虹还不觉怎样,林皆醉却在心中掐算日期,暗道一声可不正是,明日里便是小年了。 池山便瓮声瓮气地道:“大伯,要不我便去迎一迎爹。” 池木道:“这样大雪,天又黑了,如何迎法?你也不用担心,你爹为人最谨慎,前两天便下了雪,他定是看着路不好走,留在城里了,待雪小些,若他还不回来,咱们便去寻他。” 池海笑道:“我对城里也熟,到时我去就成。” 池木道:“这也好。”又向姜林二人道:“你们还没吃晚饭罢,赶巧了,这儿刚杀了鸡,还有大块的野猪肉。”他便向池微道:“一只鸡只怕不够,你再杀一只,一起用松蘑炖了。”林皆醉忙道:“池老丈不用这样客气,我们原也吃不了许多。” 池木笑道:“你们不知道,家里那只老母鸡早不下蛋了,现下肚子里都是油,炖了正好。”池圆月这才抬起头,向池木道:“大伯,那我就做饭去了。” 池木挥手道:“去罢去罢。” 这一边,池木叔侄三人便陪着姜林二人聊天。池木个子高,声音也嘹亮,听得出不是那没有见识的老人。池海年纪轻些,言谈也活泼,和姜白虹倒谈得来。只有池山不大喜欢说话,坐了一会儿道:“我出去转转。”便走了。 池海笑道:“我大哥就是这幺个性子,你们俩别介意。早年他也不这样,因后来我嫂子没了,他话就少了。” 池木叹道:“住在这山里,野味尽有,吃穿不愁,只一样,娶亲不易。大山原娶了个山里猎户的女儿,偏前两年一病没了,现下再想娶亲,可就难了,平日无故的,愿意嫁到山里的可不多。” 池海道:“大伯,要不咱们也搬到城里去。” 池木斥道:“哪有那样容易,城里面就一根草也是要钱的,怎有这里轻省。” 池海道:“那不是……”他话说了一半,看着池木面色,转转眼睛便不说话了。林皆醉见气氛有些尴尬,便笑道:“先前我们来时,看到后门处好大一个雪人,真也只有这样大的雪,才堆得出这样的雪人来。” 池木倒不知此事,看向池海道:“你堆的?” 池海笑道:“多半是圆月和,嘿嘿,池微堆的,他们俩在一块儿,不总干这些个事儿嘛。” 池木听了,便皱了眉。好在这个时候晚饭已得了,众人便都不曾再说什么,一起过去吃饭。 这顿饭十分实在,大块的萝卜炖排骨,大碗的红烧野猪肉,又是满满一锅的鸡肉蘑菇,鸡汤金澄澄的,不用吃,单看着就觉得一股扑鼻的香气。池木道:“不用客气,来来,吃吃吃。” 林皆醉尝了一筷蘑菇,又夹了一块萝卜在碗里,池木看了就道:“年纪轻轻的,吃这个作甚。”说着夹了一大块鸡肉给他。这块鸡肉委实不小,怕不是有四分之一只鸡了。 林皆醉便笑道:“多谢池老丈,并不是我客气,这萝卜滋味清甜,我也很是喜欢。”池木道:“那就是自家种的,有什么特别。”姜白虹却知道林皆醉更喜欢素菜,便笑着把那鸡肉夹到自己碗里,笑道:“我就喜欢吃肉,老丈怎么不给我。”池木倒中意他这个痛快劲儿,又夹了一大块红烧野猪肉给他。 这一顿饭下来,就是林皆醉,也被硬塞了不少肉下肚,池木年纪大,吃罢了饭,先去休息了。池海笑道:“你们城里人,不习惯这样早睡吧?要不要来点消遣?”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枚色子。 池山还是阴沉着脸,没说什么。池微却忍不住道:“二哥,这只怕不好。”池海笑道:“平时自然不好,现下不是要过年,不过是玩玩罢了。你要不要一起?” 姜林二人却都不喜这个,林皆醉微笑道:“多谢池二哥,只我们是南方人,少见这北方的景致,倒想到外面走走。”说着,便拉着姜白虹出去了。 外面空气清新冷冽,姜白虹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这池老伯真是热情。”说着摸摸肚子。林皆醉笑道:“咱们在这附近走一走罢。” 说是走一走,其实也没有走很远,两人绕着池家走了一圈,最后又来到了那雪人面前。此时雪已停了,一轮明月高挂天上,映得周遭如同琉璃世界一般,姜白虹不由起了兴致,笑道:“我舞一套新学的剑法,阿醉你帮我看看。” 林皆醉笑应一声,姜白虹拔出腰间长剑,便舞了起来。 这一套剑法,乃是他这次出门游历之时,新学来的半套“九霄断”。 这九霄断是昔年有名的一个大魔头郁孤鸿所留,此人曾立快活林,杀人无数,但他的剑法却是极好的,只是时隔多年,九霄断也只传下了半套。虽然如此,就这半套也是颇为了得,姜白虹剑法天赋极高,这半套剑法使来,虽是冰天雪地之中,他一把剑却桀骜如烈焰升腾一般,茫茫雪地宛若火海,林皆醉站的近些,惊觉面上竟有灼烧之意。他不由喝了一声,“好!” 姜白虹侧头向他一笑,一剑斜指前方,在雪地中留下纵深一道痕迹,是剑法,却又宛若火焰燃烧,深深积雪被这一剑烧没,露出下面泥土的颜色。这一剑之威,委实了得。 姜白虹刚要收剑,没曾想脚下却有一块冰棱,他并未留神,向前一滑,连剑带人一起撞到了前方的雪人之上。原本高高大大的一个雪人,被他一撞之下四散开来,姜白虹叫了一声,“好疼!” 雪人也无非是雪罢了,怎会疼痛?林皆醉上前欲扶姜白虹,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散开的雪人中,露出了一具尸首。 “爹!” 姜林二人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二人回头一看,正是池山。 那雪人中露出的尸身也是个老者,面孔早已冻得僵硬了。纵然如此,却犹能看出,这老者的面目与池木颇有相似之处,想必就是池木先前提到,去城里采办年货的池森了。 池山大踏步走上前来,把池森的尸体从雪人中拉拽出来。他按捺不住心中情绪,忍不住大声嚎哭,这声音惊动了房中的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