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饮宴之后,他在房间里脱下华丽的蟒袍准备就寝,更衣梳洗之时从水盆和灯光反映里,看见自己一身历尽沧桑的瘦骨头,不禁莞尔。
脱了一身荣华,还不是同一个人?
次年老父王华高寿病逝,王守仁守孝期间,在家乡又再讲学。慕名而至就学的新门人一时就有七十余名,每次一开讲围聚者往往也达数百,把借用的道观或佛寺挤得水泄不通;每每讲到仁义的道理时,年轻学子都一起激动流泪。
两三年后,开始有王守仁的弟子各设书院传播先生的学说。杨廷和忌惮他在士人间蓄积势力,曾指使官僚批评其所传乃是邪学,但并无效果,从学王阳明者依然甚众。
嘉靖六年,广西土司宫岑猛叛乱,当地官军出兵征讨,虽然将岑猛击杀,但其部将卢苏及王受继续聚众作乱,声势更大,次年还把思恩府也攻陷了。当地都御史姚??无力平乱,被嘉靖皇帝撤职。
阁臣故意在陛下跟前力荐起用王守仁,故意将这个征讨险恶山水的艰难任务塞给他。
王守仁一再为朝廷带兵平乱,早就感到自己杀业太重,一力推辞,但不受陛下接纳。他无奈再一次投身戎马,率领两广、江西及湖广四省军队出征。
王阳明的军事才能再度于此役中展现,先成功招抚了卢苏、王受二人,借助他们的力量,重用当年剿灭南赣山匪的战策,连环突击断藤峡等乱贼的险要据点,三个月里斩敌首三千余,迅速平息了乱事。
或许击败宁王之役已几近耗尽王守仁的带兵精力,他自从进驻广西之后就开始害起肺病来,一直带疾指挥军队及安抚受祸的广西士民。
渐渐王守仁病况加剧,上疏请求归乡。后来情状更严重,他不等朝廷的批准就起程,越过梅岭到了江西南安府乘船走水路。十一月廿八日,船停泊在南安青龙铺,王守仁整夜皆喘咳不止。次日他吩咐侍从不必开船,而是把他在当地任推官的门人周积召来。
周积上船看见老师闭着眼沉睡,不敢打扰。良久,王守仁睁开眼睛,看着这弟子微笑说:“我要离去了。”
周积立时滚滚泪下,哭着问:“先生有什么遗言?”
王守仁看着船舱顶上,听着外面江水徐徐拍岸的浪声。他的笑容没有改变。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说完不久,瞑目而逝,结束了五十七年的伟大历程。
在福建泉州海岸的一片细石滩上,邢由站在深及腰际的海水里,朝着拍岸而来的潮浪挥拳。
只有五岁的邢由,在水中摆出不应属于这个年纪的熟练姿势。水底下的双足踏着碎石,两边足尖一前一后向内收,带动两膝内箝,立着南海派著名的战步,抵受着潮浪的拉卷;小手捏成坚实的拳头,从中央一记接一记地击出,打拳时头颈和身体都没有多余的晃动。
此刻他真正在练的却并非拳法,而是眼目。
“看清楚浪是怎么冲过来的。”父亲这么教他:“每一次浪的样子都会不一样。你要看见它冲过来最前、最尖的那个地方,尝试用拳头去打它。”邢由已经站着许久。两眼因为不断被海水溅入已然变红。他还是看不清楚每次的浪尖在哪里,又或是看见时已经太迟。但他不肯放弃,继续在练习着。
相比五岁时的父亲,邢由还要高大一些,这身高大概是遗传自母亲。小小的棕红脸庞,透着一股不服输的英气这来自父母哪一方就很难说了。
因为太过专心锻炼,当那个访客从远方的小路走上石滩时,邢由并没有察觉。他回头去看,那个访客已站在只距他几尺远的一块石头上,似乎一直在看他练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