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叹息摇头。
这时他看见前方一所房子,屋顶的一角有个人影。
原来是闫胜,正盘膝坐在瓦面之上,身旁放了一个灯笼。他将“静物剑”解下放于左侧,长剑“龙剑”则横卧在腿膝之上。
王守仁走到屋子下方,闫胜急忙起立作个礼。
“我们几个决定今夜轮流看守。”闫胜解释说:“我是第一个。”
“燕少侠辛劳了。”王守仁朝上拱拱手。闫胜想要从屋顶跃下。
“别下来。”王守仁却挥手止住他,就掠起衣袍,从屋子侧面的窗槛往上爬。跟从他的两个门生,一个是年纪较长的余焕,另一个正是黄璇,他们急急把灯笼塞给后面的县民,上前去帮助王守仁爬墙。
王守仁是个全才,年轻时也曾苦习射箭击剑,体力不弱,否则也捱不过在贵州龙场那几年的艰苦岁月。虽然年逾四十,他三两个动作就已爬上了屋顶。倒是后面的余焕和黄璇比他还要吃力。
三人都上来后,小心踏在瓦面上。闫胜又对两个王门弟子打了招呼。
“这里确是不错。”王守仁看过去,屋子正在县城正中央,四面的房屋仿佛都在黑夜中沉睡。人在高处,任何一面传来异动声响,都能马上辨别出方向。
王守仁和闫胜在屋瓦上并肩而坐。闫胜此刻近距离与王守仁面对,又想起日间初次见他踏出马车时的那股气势,还有庐陵县百姓对他的崇敬信任。灯笼映照出王守仁那透出睿智的眼睛。
“少侠年纪多大?”王守仁微笑问。
“刚满十八。”闫胜略带叹息地回答。在来江西的旅途上他过了生辰。回头一想,十七岁在青冥山的无忧日子似已很遥远。
“这个年纪闯荡江湖,也不算早啦。”王守仁说:“我呢,十一岁就离了家,跟爷爷上京读书去。到你这年纪已经成家了。”
“我听说过啦。”旁边黄璇笑着插口:“先生洞房那一晚,竟然跑了去道观,跟道士彻夜谈养生之道。”
王守仁和弟子都哈哈大笑。王守仁摸摸胡须:“年轻时我确是有点痴啦。还想过要修佛参禅呢。”
“为什么后来没有呢?”闫胜问。
“佛家出世之道,终不合我的性情。”王守仁说时,脸上又现出那股刚直的气概。
闫胜深深感受到,眼前是一个立志为天下苍生做事的人。
“我听弟子说了。”王守仁又说:“燕少侠乃师承青冥剑派。”
闫胜点头,脸容沉重起来。
“巫丹派近年之事,我也有所闻。”王守仁看着天上明月:“刚则易折,巫丹派如此追求极至,恐怕终必招损。听说他们以刚柔相济的『巫丹』武功扬名于世,却竟不明此理,实在可叹。”
闫胜听王守仁此语,却并不同意。巫丹虽是杀师仇敌,但其行事目的,却又不能说乖离武道身为武者,不求终极之强大,更有何作为?
我的目标,正是要比巫丹更强!
王守仁见闫胜沉默,以为他不欲提及师门惨事,于是转了话题:“几位来庐陵,就是因为要对付这个妖人黑莲术王的吗?”
“不,最初我们其实是为了找那位寒石子前辈,为我们打磨修整兵器。”
“寒石子,哼,想起这家伙就有气了。”王守仁说时,脸上却露出怀念的笑容:“他死也不肯为我磨剑呢。”
“有这样的事?”闫胜好奇问。
“那家伙脾气古怪得很,对我说:『我只磨会用的刀剑。切菜的刀,我磨;宰猪的刀,我也磨;杀人的刀,我更加磨。你这剑,只是个装饰,再求我多少次都不磨。』你说,气不气人?”王守仁虽然语气像说笑话,但脸上同时露出一丝不安。闫胜察觉到了。
“大人别忧心。寒石子前辈,我们必定尽力把他救出来。”
王守仁欣慰地点点头。
这时闫胜眉头一动,警戒地摸着膝上剑柄。下方街道一方传来动静。
四人往下俯看,却见来者原来是练飞虹。他一手提着个小酒瓶,向这屋顶挥挥手,快步上前,一跃就上了墙,伸臂一攀,身子倒翻,眨眼就轻巧着落在瓦面。
黄璇虽然一心学习圣贤之道,毕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看见这等身手,不免有点羡慕。
“小子,你先去睡吧,换我来看着。”飞虹先生一屁股就坐在闫胜身边:“我老了,睡不多。”他说着将腰间刀剑取下来放在身边。
“不,先生今天打得累了,我看得见的。”闫胜却说:“你还是多休息。”
“你这是说我老了,气力不够?”练飞虹怪叫,只因闫胜说中他的弱点,尤其这话又给旁边的王守仁等人听见。“要不要现在就跟我比赛?就跑去那边城门再回来,看谁快?”
闫胜看着这不服输的老头,摇了摇头。
练飞虹这才消了气,拔开瓶塞,就从酒瓶呷了一口。
“你还说要看守?还喝酒?”闫胜忍不住又说。
“傻瓜,里面是水啦!”练飞虹把瓶口往闫胜鼻前扬了扬:“我才不是那种喝了酒才有精神打架的笨蛋!”
闫胜看见练飞虹狡猾地一笑,知道这又是他刻意开的无聊玩笑,不禁摇头。如此爱闹的老头,真不知他当初是怎样当上堂堂崆峒派掌门的。
这时练飞虹看一看王守仁,只略抬一抬下巴招呼,也没行礼,显然不把对方的官位放在眼里。王守仁却毫不介意,反而向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年的老人拱了拱手,颇是敬重。
王守仁只觉得,今天遇上邢猎和练飞虹这些武者,虽然是与他道不相同的狂狷之士,但为人率性真诚,远胜从前在文人间与官场上所见的许多伪君子。
后来王守仁曾在文章中这样写:“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
“小子。”练飞虹又向闫胜说:“我听静儿说过,你在长安跟巫丹派对抗时留手的事情。”他说时语气神情都严肃起来。
闫胜扬一扬眉头。练飞虹所说的,是他在“盈花馆”屋顶不愿向手脚被封锁的范宗加以致命一击,继而又在房间里未向中毒的姚连洲下手一事。
“在这里,你要把那种想法抛掉。”练飞虹神色凝重地说:“现在不是武人之间的决斗比试,而是打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那些敌人杀个清光。就算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围攻对方一个都好,也没有什么卑鄙不卑鄙的。只要想一想,让他们活着,还会有多少百姓给他们害死,你就不会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