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乔汉紧接着说道,“其实,你知道的,当年我们还都在黑蜥手下挖煤的时候,我就开过一家日杂店。那时候,我每天都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零售大亨,因此,我仔细研究过婆罗门经营企业的方法。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在企业初创期,婆罗门会聘请一些很有才华、很专业的经营吠舍替他们打开局面。而一旦企业上了轨道,进入稳健运营阶段,他们就会通过各种手段解聘这些很有才华、很专业的经营吠舍,转而雇佣一些较为平庸却容易控制的经营吠舍管理自己的企业。因为这些婆罗门清楚,企业一旦上了轨道,管理者需要做的无非是布置工作、监督检查,而这些工作并不需要很高的才华和很强的专业能力,只要有一定的专业知识背景,有一定的组织协调能力,就能够胜任。因此,他们宁愿雇佣一些平庸却容易控制的经营吠舍。一来省心,二来省钱。”
摩尔加一边嚼着一块鱼干一边含混地说道:“在……未来,这些代理人……的工作将分解为……一个一个临时性的任务……交由企业的全体职工或者临时代表来完成。我知道,取消常设代理人的想法有些疯狂,但在我看来这并非不可实现。奴隶时代,有人断言,没有奴隶主,奴隶们就没法生活,可是后来,奴隶主真的消失了,大家伙儿的日子也就那么过,甚至过得更好了;封建时代,有人断言,没有领主,农民们就没法生活,可是后来,领主真的消失了,大家伙儿的日子也还是那样过,甚至过得更好了;现在,人们相信,没有常设代理人,大家就没法生活,可是未来,常设代理人必然会被逐步削弱,甚至消失,到了那时,人们将发现没有常设代理人,日子也就那么过,而且可以过得更好。也许,我们可以尝试一种全新类型的企业,它的所有权归企业的全体职工,它的重大经营问题由全体职工投票决定,日常管理工作则由企业职工轮流负责,在这样的企业里,一人一票将得到彻底贯彻。”
乔汉微笑着摇头说道:“完全抛弃常设代理人,连委员会那样的机构都取消吗?不,这不可能。即便是矿区管理委员会运转最顺畅的时期,仍然暴露出决策效率较低的缺陷,在许多问题上,众口难调,一人一个想法,讨论的时间拖得很长。委员会只是十五人集体决策,如果矿区几千人开大会,那种混乱的场面简直不可想象。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常设代理人,就没有一个可以服众的权威,这可能加大企业分裂的风险。”
听罢乔汉的担忧,摩尔加略微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你说的都有道理,新的道路有各种各样失败的可能,只是,除了尝试这条新路,我这样的人已别无选择。况且世间之事,凡是预先筹划的,都不可能尽善尽美,不如先把事情做起来再说。”
乔汉转过头看着窗外零星飘过的雪花,沉默了许久,天已不似刚上车时那般阴沉。乔汉转回头,看着摩尔加,笑了,说道:“要不,我们试试?”
摩尔加如释重负,一口气喝干了余下的酒。
很久以来,他独自在黑暗的井下、在冰冷的车间里品尝困惑与痛苦,寻求光明和希望,他周围的瓦尔那人虽然也痛苦,也困惑,却鲜有人能够理解他的所思所想。现在,终于有人跟他站在一起了。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怎样创办这样一个全新的企业,当火车到达巴卢特邦的时候,他们已经确定了企业经营的项目。
他们拿出各自的积蓄,在乡下租了一片荒地,开始种菜、养猪。像通常的创业合伙人一样,他们天不亮就起床,干到天黑才睡觉。翻地、剔除地里的石块、播种、浇地、施肥、除虫,磊猪圈、和猪食,他们都是吃惯了苦受惯了累的,比起井下的工作,现在的辛苦并不更多。整整辛苦了一年,算了算账,终归赚了一点。
可是,第二年收成不好,赔了不少。乔汉和摩尔加在灯下面面相觑,不知何去何从。
乔汉一边薅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沮丧地说:“要不,我们散了吧,反正也就是试试。”
“我去借钱。”摩尔加倔强地说。
石扳子回家的时候,见一个卷头发的人蹲在自己的家门口,地上放着一大块猪肉。石扳子盯着卷发慢慢走过去,他似乎猜到了是谁。
“喝点茶。”石扳子把摩尔加让进屋子。
寒暄过后,摩尔加喝着茶看着石扳子,石扳子也喝着茶看着他。石扳子觉得摩尔加比前些年更黑,也更瘦了,眼神中却透着一种不曾有过的精悍。
“你来不光是为了看我吧。”石扳子率先打破沉默。
“我要借钱,借很多钱,而且,我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你,也可能永远都还不上。”摩尔加开门见山道。
“借多少?”
“四十万坦卡。”
“做什么?”石扳子问。
摩尔加把自己的想法以及近两年的尝试同石扳子交流了一番,最后,石扳子高兴地说:“我不光要借你四十万坦卡,还要加入你们,只不过,我现在手头还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是,一年或两年,最多三年以后,我将正式加入你们,到时候,我也会有投票权吧。”
“那我可以借八十万吗?”摩尔加问道。
两个人相视而笑。
有了钱,摩尔加和乔汉准备大干一场,他们开始招募合作者。招募条件很有趣,一方面,要求应聘者人品端正,吃苦耐劳,另一方面,又不承诺任何工资待遇,但是管吃管住,保证每个月有三百坦卡的零花钱,最重要的是,新加入者只要干满一年,就能够成为农场的合伙人,拥有与农场创始人一样的所有权和决策权。按说这样奇怪的招聘条件根本招不到人,可是,托了黄福平和修罗人的福——瓦尔那联邦的大量企业倒闭,劳动力市场充斥着大量的失业者,因此,摩尔加和乔汉竟招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本来并不懂得拥有所有权和决策权意味着什么,他只是饿极了,希望赶紧找口饭吃,等吃饱了,再去找一份有工资的正经工作。
因为正值企业创立之初,三个人除了每天苦干九至十个小时,还要额外花时间去制定企业的规章制度,他们会为某一条款而争论不休,这样的争论并没有耗费他们太多的精力,反而促进了他们的工作积极性,经过许多轮的争论,甚至争吵,一份带有共识性和妥协性的企业规章确立了。这位新人在制订这规章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感觉,因此,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先干几个月试试看,再考虑要不要换一份工作。然而,这一试就干到了年底,当他与摩尔加和乔汉共同商定农场利润的分配方案时,他决计不离开这里了。
三年之后,当石扳子履行他的承诺加入农场的时候,农场已经发展到十二个人。石扳子作为对这个农场最熟悉的新人,不光带来了自己这个劳动力,还带来了一份见面礼——一种被他称为“汇芯”的贴片。当农场中的人们需要就某个问题各抒己见时,就可以将一枚小小的“汇芯”贴在后脑上,它读取发言者大脑神经网络连续激活的状态变化,转换为电磁波发布出去,倾听者的汇芯将接收到这些电磁波,并将电磁波转换为精确的磁场,这磁场穿过人的皮肤和头骨,使脑皮质产生生理电流,这生理电流会激活特定的镜像神经元网络,使倾听者轻而易举地理解发言者所希望表达的意思。这样,在单位时间内,人们交换信息的量增长了数万倍。另外,汇芯还可以自动将人们的意见分类整合,并将持每种意见的人数展示出来,这大大提高了投票表决的效率。最重要的一点,汇芯系统是开源的,只要愿意,任何人都可以了解它的运行机制。
有了汇芯,生产信息的共享更便捷了,人们讨论、修改、完善企业规章的效率更高了,突发问题的解决也更从容了。五年之后,农场规模已经扩大到三百人,经营范围也从农业扩展到食品加工、物流等领域。
然而,世间万物无不存在离心倾向。即便是拥有共同目标的合伙人,也会因为路线问题产生分歧。是刚愎自用还是行不苟合,是从谏如流还是耳软心活,全靠结果来评判,而事情的结果又总被许多复杂的因素所左右,所以,在路线问题上各执己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当一切都欣欣向荣的时候,当年作用在毛里亚和楚拉曼身上的分裂因素,现在,同样作用在摩尔加和乔汉身上。分裂的导火索是人们对于新加入农场的人所持的不同态度。
经过汇芯的整理,人们对新人的态度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以摩尔加和石扳子为代表的,他们认为新加入农场的人,只要干满一年,就应该享有与前辈们同样的权力,因为从他们加入农场的那一天起,就和前辈们一样在为农场创造价值。而另一类是以乔汉为代表的,他们认为在农场初创期,人们的付出是非常大的,而现在农场之所以能够轻松地赚钱,与当初艰苦卓绝的努力是分不开的,新加入的人所承担的风险、付出的辛劳,比前辈们少得多,因此,新人不配分享农场的所有权和决策权。
双方为此争执不下。
但是,与过去不同的是,在唐奉之的时代,联邦议会统筹规划全部社会经济发展,斩牛团或放牛社中的任何一方都无法自主地从矿区中抽身出来,另起炉灶,所以,只能不停地争夺矿区的领导权,而如今,无论新老婆罗门都无力掌控联邦里数量庞大的经济组织,这就给了联邦内各个经济组织分裂和组合的自由。
虽然双方都竭尽全力试图达成共识,但是由于原则性的冲突,农场还是分裂了。通过汇芯投票,乔汉们依据企业规章约定的条件从农场中分离出来,按照自己认准的道路走下去。
作为新老婆罗门的潜在对手,这新型企业还没有被人注意到,便自行解体了。
1. 富尔顿是美国工程师,在第一批制造轮船的人中,他是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