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耶顺着孩子手指指示的方向看去,在灰白色的窗框上发现了一只瓢虫,艾耶便站起身,踮起脚捉住了那只瓢虫,当他再次蹲下来打算把小虫放到孩子手里时,孩子又笑着叫着缩回了手。
艾耶呵呵笑着说:“你让我捉它,怎么又怕它了?”
孩子也不争辩,只是咯咯笑着把手背到身后。
艾耶摇了摇头,说道:“你等会儿,我给你找个东西装它。”说着便带着瓢虫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带了一个小玻璃罐回来。当他把玻璃罐放在孩子手里时,孩子仿佛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罐里爬来爬去的瓢虫。
艾耶又放了一些树叶在罐子里,正打算再加一个透气的盖子,这时,孩子家的大人从屋子里出来,是个系着围裙的粗壮女人,她看见自己的孩子正缠着艾耶玩得热络,赶忙不好意思地走到艾耶面前,虎着脸训斥自己的孩子:“叔叔那么忙,你怎么还缠着人家不放?”
孩子却不示弱,说道:“你也不跟我玩。”
艾耶笑着说:“哦,我刚回来,明天才去所里报到呢,今天也没什么事,是我缠着她呢!”
女人本也不是真心训斥自己的孩子,见艾耶这样说,便笑道:“哎,我这孩子,闹得很,有她在,我一时也不得消停,我刚刚还奇怪她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闹我了,原来是您在帮我看管她。您要是不嫌她烦尽管跟她玩,我感激都来不及呢。”
艾耶带着那孩子玩了很久,直到天色黑透了,才把孩子交到他父母手里时,孩子依依不舍地说:“你不要走!你晚上就住这儿吧!”
孩子的父母惊叫道:“她可从不留别人住下的啊!她真喜欢您呢!”艾耶没想到这孩子竟会这么喜欢他,有些不知所措,憨笑着站在门口,想离开又一时没有好的借口。
最后,还是孩子父亲帮艾耶解了围,对孩子说道:“那你到叔叔家去住好吗?”这对孩子来说是个艰难的选择。
趁着孩子犹豫不决的时候,艾耶对孩子说:“你呀,好好跟爸爸妈妈睡觉。叔叔就在楼上,想叔叔了就来找叔叔玩。”最后,孩子勉强同意了。
艾耶走出孩子的家,一弯新月已挂在天际。他独自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回味着这一整天新奇快乐的体验,自言自语道:“我寻求贵重的玩具,收集金块儿和银块儿,却忘记了聚精会神玩耍泥饼与树枝的方法了。我啊,把我所有的时间和力气都浪费在我永远不能得到的东西上,你呢,无论找到什么便去做你的欢乐的游戏。我在我的脆薄的独木船里挣扎着要航过欲望之海,竟忘了我也是在那里做游戏了(1)。”
恢复脑科学的研究工作之后,艾耶还发现了更多令自己欣喜的事情,一是他的首陀罗邻居其实并不坏,二是他研究所里的首陀罗助手们其实蛮有天赋。而那些首陀罗也认识了一个全新的婆罗门,孩子们发现这个婆罗门玩起游戏来一点儿都不逊色;他们的父母则感到这个表面上冷冷的婆罗门心里其实藏着一团暖暖的火焰,早先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大约是在陌生人的环绕下不得已而套上的铠甲;他研究所的助手则发觉这位首席科学家不再需要依靠检测大脑α波的玩具火车就能放松下来。
艾耶知道,这一切令人欣喜的改变都是矿区生活带来的。很早以前,他就厌恶婆罗门的自私和贪婪,但是,婆罗门那种包装精美、点缀了足够多的慷慨和优雅的自私与贪婪,又潜移默化地在他的心里形成了一种习惯印象,当他突然遇到首陀罗的那种以蹩脚的谎言包装起来的或者干脆直白表达出来的自私与贪婪时,就会产生更加强烈的反感,但是,这更加强烈的反感并不是因为首陀罗比婆罗门更坏,而是因为首陀罗破坏了他心中对自私和贪婪的形式的习惯性认知。不是更讨厌,只是不习惯。相比于婆罗门每做一件恶行必要找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首陀罗那种想要什么就说出来、不想做什么便直接拒绝的风格简直称得上美德了。回想起在自己被张大牛诬陷时挺身而出的毛里亚,艾耶心中更是感叹“仗义每从屠狗辈”了。
其实,不论什么种姓,人性中自私和无私的一面都是并存的。一半利益,一半良心,才是真实的人,与首陀罗或婆罗门无关。只是,更多的情况下,优渥的生活使婆罗门乖张跋扈,艰辛的生活使首陀罗锱铢必较。
离开矿区,对艾耶来说是喜悦的,他体会到了矿区生活带给他的巨大改变;而对毛里亚来说则是苦楚的,因为没有了艾耶,在与张大牛的博弈中,他再也找不到那样可靠的智囊。
艾耶离开矿区还不到三天,张大牛就力荐乔汉加入矿区管理委员会,顶替艾耶的位置。毛里亚极力反对,因为,他希望孙阿龙能够接替艾耶在矿区管理委员会的席位。但他嘴笨,没法像张大牛那样滔滔不绝地为自己要推荐的人讲一个钟头的好话。委员会里的其他委员有不少似乎被张大牛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好在最后还有几个委员是立场坚定的,其中就有紫脸儿,他原本是“放牛社”的人,现在竟站在毛里亚一边,这让他很意外,也很感动。最后,经过许多轮的讨论,毛里亚和张大牛达成妥协,选定了一个大家都能接受人选。
一个周末的下午,摩尔加正在宿舍洗袜子,他安静地欣赏着膨松的肥皂泡覆盖了自己双手。乔汉忽然兴冲冲地闯了进来,说道:“知道么?”摩尔加一脸茫然地抬起头。乔汉抢进一步,不耐烦地命令道:“别洗了,扔那儿吧,走,喝酒去,今天我请客。”
摩尔加顺从地拧了拧袜子,擦了擦手,跟着乔汉往外走。
乔汉边走边说:“知道么?矿区管理委员会出缺了,补缺的委员,他们选了你。”
“这怎么可能?”摩尔加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糊里糊涂地当上了矿区管理委员会的委员。
乔汉只神秘地笑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这个么,我都打听清楚了,本来张大牛是力荐我的,但毛里亚那家伙不同意,最后定的你,不过张大牛对我说了,迟早我也会成为矿区管理委员会的成员。”
此时,他们两人已走进矿区食堂。乔汉要了一瓶酒、一碟腌黄瓜和一碟花生米。两人面对面坐下。
摩尔加有些局促,说道:“那个委员会什么的,你还可以,我怎么可能胜任这么重要的工作呢?”
乔汉微微一笑,说道:“他今天上午单独找我谈过话,说我是凡事看得清楚的人,所以他才力荐我进入矿区管理委员会。但是,毛里亚不同意,不过他长不了。而你是我的好兄弟,只要有张大牛和你在委员会里,我进委员会是迟早的事。”说完,乔汉嚼了两颗花生米,喝了一大口酒。
“那是当然……”摩尔加有一丝激动的感觉。
乔汉不待摩尔加说完,他其实并不关心摩尔加要说什么,只自顾自地接着说道:“如今,到处都在传唐奉之快不行了,唐奉之一死,毛里亚也就完了,这矿区管理委员会里说话最有分量的自然是张大牛……”
摩尔加见没有插嘴的机会,便抿了一小口酒,颤颤巍巍夹过一条儿腌黄瓜送进嘴里。
“我算是看透了,以后这矿区又是张大牛的天下,你我都是张大牛举荐的,只要你、我和张大牛一条心,好好干,成为人上人那是没有疑问的事。张大牛跟另外那几个委员不一样,人家是上面派下来的,那几个,说句不中听的话,都是自封的,而且都是跟着毛里亚和楚拉曼瞎起哄才得势的……”这一顿饭吃了很久,乔汉咧着大嘴,喷着酒气,滔滔地讲着,摩尔加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乔汉吃了很多花生米,喝了大半的酒,而摩尔加则只喝了一点酒,吃了一点腌黄瓜。
乔汉的消息并非空穴来风。正当他在酒精的作用下鼾声大作时,在城市花园的医院里,艾耶见到了久违的老友唐奉之。艾耶坐在病床前的小凳上,几乎认不出眼前的人了。在他的印象中,上次见唐奉之时,虽然消瘦,残疾,饱受病痛的折磨,但仍然充满了活力。而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已经瘦到了极致,脸上的皮肤松松垮垮地包在骨骼上,两颊深陷,目光黯淡,他能感受到唐奉之的生命力已几近衰竭。令艾耶惊讶的是,即便如此,唐奉之的嘴角仍带着笑。
“我从小就不喜欢读《梵颂》,可是我对它里面有一句话还是印象深刻——当一个人咽下的痛苦足够多时,他离解脱就不远了。”唐奉之微笑着说道。
“别胡说。”艾耶声音发抖地说道。
“我有些后悔气走石扳子了,不过,也许,那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唐奉之接着说道。
“我想,现在,他应该早想通了。”艾耶说道,“这点默契我们都还是有的。”
唐奉之温和地看着艾耶,抱歉地说道:“这次,我也要把你‘气走’。我不会再让你担任脑科学研究所的首席科学家,我会罢免你的职务,让你回家呆着,仿佛我们又闹矛盾了,就像上次我把你‘发配’去矿区时那样。不过这次,应该让那些外人觉得我们的矛盾更深了。”
“没问题。”艾耶回答道。
“你看。”唐奉之抬起枯枝般的手指了指堆在墙角的一摞半人高的材料说,“都是他们写的悔过书,其中最厚的一份是黄福平写的,说什么‘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绝不翻供’云云。”
“扯他妈淡。”艾耶骂道。
“没办法,将计就计,就让黄福平回来掌权好了。”
“真的没有别的人选了?”艾耶问。
“我死了,就算黄福平不出来掌权,还会有张福平,李福平。而黄福平始终戴着我们套在他脖子上的枷锁,别忘了,他是一个犯过弥天大罪而且自己都已经认罪的人,这使得他在掌权后,一举一动都受到舆论的限制,他无法像那些张福平或李福平,一下子变成婆罗门,而必须经历一个渐进的过程,这个过程,其实就给了千千万万的瓦尔那群众普遍觉悟的机会。我的时日不多了,只能为他们谋划至此。”
艾耶摇着头,说道:“我还是有些担心。我担心黄福平和帕哲罗他们会挣脱监督和制衡的锁链,会篡夺企业乃至整个联邦的控制权。他们虽不敢贸然恢复种姓制度,却极可能对千千万万的瓦尔那群众采取欺骗的策略,表面上不改变瓦尔那联邦的国号,不声称自己是新的婆罗门或刹帝利,也不称普通瓦尔那人为首陀罗或吠舍,但实际上则使自己获得婆罗门和刹帝利的地位,让普通瓦尔那人重新沦为被奴役和被剥夺的对象。这样一来,即便普通瓦尔那人觉醒了,又有什么用呢?你的一切努力,一切谋划,岂不前功尽弃?”
唐奉之叹了口气,虚弱地说:“其实,我对黄福平和帕哲罗他们也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的。希望他们真的已经幡然悔悟。我死以后,他们若能够与他们口中的‘刁民’齐心协力,继续培养瓦尔那群众的批判精神、自我组织和管理社会的意识和技术,我们的担心就都是多余的了,这是往好处想。往坏处想,即便黄福平他们复辟了种姓制度,可是,他们奴役的首陀罗与当年那些老婆罗门奴役的首陀罗已然不同了,人呐,一旦尝过自由的滋味就再也忘不掉了。”
“什么?”艾耶有些困惑。
“别看现在这些自行组织起来的瓦尔那群众还这样幼稚,而他们的对手却那样老辣,但是,这些品尝过自由滋味的人们一旦真正意识到它的含义,那些貌似强大的新婆罗门便不堪一击了。不管那些强权者怎样选择,怎样作为,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过争一个或迟或早罢了。”唐奉之慢慢地解释道。
艾耶皱着眉头说道:“你发起的对新婆罗门的广泛批判只是让普通瓦尔那人在自己供职的企业中获得了更多的监督权、管理权和决策权,这与自由何干?”
唐奉之微笑着说道:“没有权力,何谈自由?老婆罗门曾大谈首陀罗的自由,然而,那自由只是首陀罗可以自由地选择被哪个婆罗门役使,那些首陀罗从来没有为自己做主的自由。他们没有在自己供职的企业中决定利润分配的权力,没有决定企业未来发展方向的权力,没有在企业中调配人、财、物的权力,他们只是被动地被人指派到不同的岗位,被人驱使着拉动企业向既定的方向前进,被人恩赐或多或少的一点薪水。现在,他们有权力在会议上表达自己的意见,他们的投票可以影响到企业的利润分配、发展方向和资源配置。
“比起那种一无所有、虚无缥缈的自由,我让他们体验到的是实实在在的自由,是可以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其实,那些老婆罗门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所以,他们才一直尽最大的努力去欺骗和愚弄首陀罗,把他们装在对梵天的迷信和对个人奋斗的执着构成的密闭容器中,小心翼翼不让他们触碰到任何真正的权力,甚至不让他们注意到世间还有权力这一种东西,对于老婆罗门来说,这些首陀罗是罐装的财富,可以‘安全地’保藏,自由地使用,绝没有因为和空气接触而起变化的危险(2)。
“这也是为什么老婆罗门对于吠舍特别忌惮的原因。那些吠舍初尝了权力的滋味,体验了自由的美好,便念念不忘,甘愿为之铤而走险,所以,当年瓦尔那帝国才那样急切地在吠舍的脑中植入识芯,意图加强对这些因接触空气而起了变化的人的控制。
“值得一提的是,新婆罗门虽然是以反抗老婆罗门起家,但是,他们一旦坐上统治者的宝座,也无不希望这种情形可以继续下去。而我的全部努力就是为了打破这种轮回。我偏要让无数首陀罗都尝到那种掌握影响自己命运的权力的滋味,我偏要让这些罐装的财富接触到空气发生不可逆的化学反应!”
“你在这些首陀罗心里撒下了自由的种子,一旦时机成熟,便可长成参天大树,但是,在他们长成参天大树之前还需要一些看护和扶助,所以,你才要让我做出一副与你决裂的架势,就像石扳子那样。”艾耶会心一笑。
“种子是撒下了,这些种子会如何成长,长成个什么样子,只有天知道。不过,无论如何,你们都是他们可靠的朋友。”唐奉之的眼中又带了希望的光。
1. 化自泰戈尔《新月集》。
2. 夏衍《包身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