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要对你付出这么多?那一定是我上辈子欠你的。
——题记
之一:虢国
虢国夫人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在京城再次遇见杨昭。
当然那时候她还没有受封国夫人,只是一个普通的死了丈夫带着儿子投奔娘家兄妹的寡妇。四妹册封贵妃,杨家顿时也跟着尊荣起来了。她那时还寄居在堂兄杨锜家里,日日门庭若市,夜夜觥筹交错,各种饷馈接都接不过来。杨锜忙着宴客顾不过来,便让她帮忙打理。
有一天她意外地发现宾客送来的礼物中居然有数十匹蜀锦,连珠、花禽、方胜、宜男各式花样尽有,夹在其他绢匹中,光彩尤为夺目。她抚着那些富丽的花纹,问正在记录的账房:“这是谁送来的?”
账房翻了一下册子道:“是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专程派人送来的,都是今年春天刚刚出产的新丝。”
章仇兼琼,名字听着陌生得很。她随口应了一声,转身欲走,账房又道:“不过替他送东西来的人,自称是贵妃的门房兄弟,单名一个‘昭’字,娘子认得他否?”
她猛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账房吓了一跳:“那、那个送东西来的人,自称是贵妃族兄,小人怕他是假冒的想来和贵妃攀亲戚,因此向娘子请示一下……”
“你说他叫什么?”
“杨、杨昭,可昭日月的昭。”
她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杨昭,昭。她还记得有一回她躺在他怀里,问他:“你为什么还叫‘昭’?你看同辈的兄弟们,名字都是从金部,下一辈的才是从日部。你这名字也改一改吧,免得总有人以为你比我们低一辈。”
他低头俯视她,眯起眼微微一笑,阳光从他头顶的树影里漏进来,衬着他的容光,晃得人眼花缭乱:“叫‘昭’有什么不好,说明我对你的一片真心可昭日月。”
“娘子?娘子!”账房狐疑地唤她。
她平定心绪,问:“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账房道:“他说他暂时住在长乐坊的剑南会馆里。”
她几乎是立即就冲出门去,车都不坐了,骑着马心急火燎地赶去长乐坊。但是到了剑南会馆门前,她又犹豫了。不知道见了面会怎样?他是会像其他旧亲戚那样巴结她,还是恼她恨她?
算起来,自她出嫁之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至今已有十四年了。期间她偶尔归宁,旁敲侧击,也零星听到一些他的消息。听说他习了一阵子武,但不知为何突然又放弃了,之后一直不学无术,流连于赌坊酒肆烟花之地,宗亲们谈起他语气都十分鄙夷;后来又听说他从军了,托了父亲的关系谋得一个县尉的职位;最后只知道他县尉考课满后,母亲已经去世,也没有归家,不知道又到哪里去鬼混了。他是母亲改嫁带过来的,高堂不在,与杨家的最后一点联系也就断了。
她听到这些消息,心里不免有些歉疚。当初他兴起学武的念头,只是因为有一次她看到书上说“百步穿杨”的典故,觉得不信,说:“百步之外的一片杨树叶子,我看都看不清,怎么能射中?”
他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难的。小时候玩弹弓,天上飞的麻雀,我一打一个准,从不失手。”
她故意抬杠:“麻雀可比杨树叶子大多了。而且射箭怎么能和打弹弓比?你又不会射箭。”
他被她一激,真的跑去学射箭。学了三个月,美滋滋地跑过来说已经练成了百步穿杨的绝技,要表演给她看。她还真的信了,站在树下远远看他拿一把小弓瞄准百步之外的杨树梢,突然他箭锋一转,朝着她射过来,木箭准确地打掉了她鬓边的花,穿进了她的发髻。
他得意地笑道:“我这才是真正的百步穿‘杨’。”
她吓得脸都白了,眼泪滚滚,冲过去追着他打。他一边跑一边告饶,最后只好一把抱住她,任她捶打,略有些委屈地说:“我怎么会舍得伤到你嘛。我特地挑了最轻的弓,箭也是木头削的圆头,就算真的打到人身上也不疼。我还不是为了逗你开心?要不,换我给你当箭靶子,随便你射一百一千个窟窿?”
那天后来的情形便是她拿着那把小弓,二人逗笑了一下午,其中万般旖旎,自不必说。
往事历历在目,居然,居然都已经过去十四年了。
剑南会馆是在京的川蜀商贾自筹银钱修建的行馆,比一般的客栈还要简陋,外墙已有些破败,门上挂着一块斑驳的木匾。时值黄昏,院内隐隐传来阵阵欢笑呼闹声。她走进门去,院子里树下的石桌旁围着一群人,有的穿交领丝衣,有的作短打扮,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物,正聚在一起玩樗蒲。
正中那人背对着她,穿一件天青色长袍,身形颀长,一只脚踩在石凳上。他比少年时长高了半头不止,肩背也宽阔了,但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有人注意到她,两眼放光地凑近来:“哟哟,哪里来的小娘子?来找谁呀?”
牌桌周围一圈人都掉过头来看她,片刻寂静。他也眯着眼打量她,他的眼神让她看不明白,既不惊讶,也无喜悦。她的心突然提了起来,手心里出了汗,唯恐他认不出她了,或者认出了,却冷眼相向。
“瑗瑗,是你。”他走上前来,伸手拂过她的鬓边,“怎么走得这样急?头发都乱了。”
好像这十四年分离的光阴从来不曾存在过,他的手指依然温存,语气依然宠溺。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扑进他怀里嚎啕痛哭。她突然发觉自己竟是如此思念他,如此后悔当初的决定。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如果那时她没有嫁到裴家,而是嫁给了他,如今他们一定不会是这样。
四周的人开始笑闹起哄,但是她都顾不得了。她是一个寡妇,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她不会再像当初十几岁的少女那样了。
他一边搂住她,一边用袖子挡住她的脸,半扶半抱着她上楼进了屋。他住的屋子很小,只有一张三四尺宽的窄榻,铺着陈旧单薄的棉褥子,硌得人背后生疼。但是这简陋的卧榻让她流连不已,因为有他。在他温柔而热情的怀抱里,她彻底忘记了这些年和丈夫一起生活的日子,恍惚觉得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来之后,他们俩还在一起。
也许他也是这么想的,最后他抱着她入睡,在她耳边说:“瑗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怎么可能没变?她的年龄翻了倍,嫁了人,生了孩子,丈夫又死了,妹子成了贵妃家里翻天覆地,怎么可能没变?
而他经历的事更多更杂,他当然也变了。
过了几天,皇帝赏赐她们三姐妹每人一栋宅子,她便把他接到了自己家里。杨家众人起初对这个不相往来多年又没有血缘的族亲并不待见,但是他带来的春彩蜀货着实丰厚,大家受了好处,他又主动亲近巴结,也就半推半就地接纳了。
这段时间皇帝经常召她们姐妹三人入宫陪伴贵妃、宴饮游乐,她时常不在家中,杨昭便缠着她说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陛下天颜,也想进宫见识见识。谁知他第一次面圣,就让陛下龙颜大悦。陛下闲暇时除了和贵妃习乐演舞,也好斗斗鸡、摸摸牌之类的消闲。这些都是杨昭的拿手好戏,略施手段,就让养在深宫的陛下看得眼花缭乱,赞叹不已。
她其实有点不太习惯如此八面玲珑的他。在她印象中,他一直是不太爱说话、有点闭塞的。家中族人聚会时,他总是远离人群,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面无表情,默默地发呆。
几个人一起玩樗蒲,总是他一个人赢,其他人输得一塌糊涂。贵妃不乐意了,把牌一丢,耍起赖来,故意嗔道:“不玩了,有三哥在我就一直输一直输,没意思。”
三妹也跟着帮腔:“就是就是,我的老本都输光了。”
她打趣道:“你这一身衣服价值不菲,输光了就脱衣服来抵好了。”说罢瞄了皇帝一眼,发现他也正在瞄她,似乎对这样的玩笑并不介意。
三妹道:“你还好意思笑我,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等下输个精光,看你光着身子怎么回家!”
几个人一顿起哄,杨昭站了起来,说:“那你们玩,我在旁边看着,帮你们记分算账。”
贵妃立刻说:“正好正好,我最怕记分了,一边想着怎么出牌一边还得算数,头都晕了。来来来,三哥站我旁边。”
皇帝说:“你是想让你哥哥偷偷指点你?”故意板起脸转向杨昭道:“朕不许,不然算你欺君。
他屈膝半跪着笑道:“臣不敢!陛下的圣谕,臣莫敢不从。”
皇帝笑眯眯的:“那好,朕便命你伴驾左右,站到我身边来。”
贵妃气鼓鼓地笑闹了两句,几个人换了位置继续玩。皇帝时常问杨昭如何出牌,他指过之后,皇帝还有不明白的,他便附耳详加解说,听得皇帝啧啧惊叹:“想不到小小的樗蒲竟然有这许多讲究门道,我看一点都不比治国简单,卿之智不输宰相啊。”
贵妃哼道:“陛下莫小看了我哥哥,他也是从过军、当过官的。”
“哦?”皇帝合起手中的牌,“卿现居何职?”
杨昭回道:“说来惭愧,臣曾任新都尉,考课满后便卸职了,如今只是一介庶民。”
她便看出门道来了,与贵妃、杨昭分别暗暗对视了一眼。贵妃如今固然是荣宠以极,但帝王的宠爱不过是叶上朝露,难以久长。这一大家子的尊荣,仅仅靠一个女人来支撑,总教人难以安心。堂兄杨铦并无为官之才,只挂了个闲职;杨锜尚主封驸马都尉,官场也再难有所作为。家里要是能出个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人物,杨家的地位自然会稳固许多。
但是她私心里并不希望他当官。他和她一样,做事随心所欲,肆无忌惮,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做官,就算做了也当不好。
她犹豫了片刻,没有说话,三妹先开了口:“是妾失察,竟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想着都是一家人,就把三哥带进宫来了。陛下恕罪!”起身盈盈下拜。
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是她带他进宫来的。
皇帝一团和气:“本来就是一家人,三姨说的哪里话。朕的妻舅,文武双全,机智过人,还愁没有官职?”
三妹喜笑颜开:“君无戏言!三哥,快谢陛下恩典。”
贵妃拦住他道:“陛下已经给两位堂兄加官进爵,如果再授三哥官职,岂不是要被人说陛下任人唯亲,多不好。”
皇帝笑眯眯的:“我知道你爱护我的名声,但这点权力我还是有的。你哥哥有这样的才智,朕不加任用,才是有眼无珠呢。”
后来授他为金吾兵曹参军,自由出入禁中,一来可以时常和三姐妹一道陪伴贵妃,二来皇帝也有些舍不得他的牌技。
玩多了樗蒲之后,皇帝发现他不仅机智善谋,计数算账也比旁人高明,每次几个人一起玩,那些繁杂的记分规矩,有时自己都记不清楚,他却把所有人的都算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皇帝因而赞之曰“好度支郎”,不久又授予京畿判官之职。
此后他便一路官运亨通,直上青云。侍御史、监察御史、给事中、御史中丞、武部侍郎、御史大夫、文部尚书,她都不记得他究竟有过多少头衔了,最多的时候他身兼四十余使,直至最后拜相封侯,位列三公,势倾朝野。杨慎矜、王鉷、李林甫,那些曾经压在他头上的人,一个个为他让开了道。
有的时候她半夜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男人,迷离的月光照见他不再年轻的面庞,她偶尔会有片刻的恍惚:这个权倾天下、无数人谈之色变的男人,他真的是杨昭?是那个阴郁闭塞、沉默寡言、满心里只有她一个的少年?
现在他当然不只有她一个了。他家中婢妾如云,豢养了成群的家伎,个个年轻貌美。唯一不变的是,他行事依然放浪不羁。他居然娶了一个原来在蜀地颇具艳名的娼伎为正妻,不顾世人的眼光,请求皇帝敕封她为一品诰命,堂而皇之地让她和那些名门命妇们一同入宫朝拜,同席而坐。
“她是我的恩人嘛,受人点水,报以涌泉,是理所应当的。”他对她这样解释,“你堂堂的国夫人,还眼红她那点风光?”
“我当然不是眼馋她的风光。”她板着脸。
“那就是吃醋了?”他笑着凑近来,声音渐低,“我的心意如何,你还不明白?你数数我是在自己家的时候多,还是在你这儿的多?”
“时候多又怎样?还不是偷偷摸摸的。”
他为难起来:“这个……谁叫咱俩都姓杨呢?咱们都是靠着贵妃才有的今日,现在想不姓杨都难了。”
她心头突地一跳,撇撇嘴道:“算了,这些凡俗之名,都是空的,我才不在乎。”把这个话题转过去了。
不过,他能这么对裴柔,至少说明他很念旧。她觉得,他对她应该也是这样的。
新的宰相府邸就在她家隔壁,两家之间的围墙早就打通了。他在相邻之处建了一座小院,四面以花园隔开,十分僻静。院子里照着她原来的闺房建造,有些地方她都已经忘了当时是怎么布置的,他却一样一样都记得,亲自叮嘱工匠,分毫不差地复原出来。走进这个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日子,如梦般令人沉醉。
有他的宠溺纵容,她变得越来越任性。她和他并骑出入,公然调笑,让六部把待批的公文直接送到她家里来,他都浑不在意,任她妄为。她还时常不施脂粉素着一张脸就进宫面圣,皇帝也从来不说什么,甚至或许是看腻了宫中的浓妆艳抹,停在她面上的目光尤为长些。
如果一辈子都被这样宠爱着,多好。少女时她也曾这样幻想过的。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
渔阳颦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曾经和她甚是亲密、认贵妃为干娘、笑称她为姨母的安禄山,居然举兵造反,妄想自个儿当皇帝,来势汹汹,一直打到潼关脚下。
安禄山和他向来不协,这次索性举着讨伐他的旗号。他变得很忙,那些反对他的人借着这个机会对他发难,他腹背受敌,处境也日渐困窘。
但是他毫不在意。潼关失守的消息传来时,他正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纳凉,把葡萄一粒一粒抛起,张嘴去接。她心中害怕,抢过他的葡萄篮子往地上一扔:“你还有心思吃葡萄!安禄山快要打到长安来了,怎么办呀?哥舒将军守据潼关都打不过他,长安还能守得住吗?”
“看把你急的,”他悻悻地坐起身,“打不过就打不过呗。”
“说得轻巧!”她眼泪都快出来了,“难道要我们伸着脑袋让人砍?安禄山那么恨你,他要是真的打过来了,咱们家的人岂不是都要死?”
他笑道:“我本寒家,缘椒房而至高位,这些年富贵荣华尽享,就算现在死了,也不算吃亏。”
她不知道说他什么好,气得直流眼泪。
他过来搂她:“好了好了,说笑而已。就算不为自己考虑,我也得考虑陛下、考虑贵妃、考虑你不是?我怎么舍得你落在安禄山那杂胡手里?”
她把眼泪拭干:“那你说怎么办?”
“既然打不过,那就逃回老家去吧。”他仰头望着天上圆月,“好多年没回剑南,有点想家了。瑗瑗,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她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他,他也正低头看着自己,目光盈然。她莫名地心虚,竟不敢直视,垂下头来,微微点了点头。
初见他时,他说:“寄人篱下,何以为家?”后来,在她温暖的环抱中,缱绻情浓时,他又说:“瑗瑗,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现在他说要回家,哪里才是他的家?
他们一起进宫劝皇帝西幸。皇帝初时不肯,经不住她们姐妹几个再三劝解,又见入夜时平安火未至,大概也有些害怕了,便下制说要御驾亲征,集合禁军,挑选马匹,准备入蜀避难。
前路难测,她心中一片迷茫,唯有紧紧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皇帝定好了出发的时辰,只有一天的时间给他们准备。他家中妻儿还不知情,她却抱着他不让他走,口中直唤:“昭……我好害怕,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真的留了下来,指挥她的心腹婢女们收拾细软,又安抚她入睡。半梦半醒时她好像听见他说:“瑗瑗别怕,我不离开你……只要你不辜负我,我也一定不会辜负你。”
她大概是做梦了,又梦见年少时候,还在蜀地的家中。两人并排躺在凉榻上,他搂着她,一本正经地说:“瑗瑗,我想好了,我要认祖归宗,改回姓张。”
她快要睡着,迷迷糊糊地问:“为什么?”
“这样才能够娶你。”
她顿时吓醒了,蹭地坐了起来:“你、你说什么?娶、娶我?”
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是的,瑗瑗,我要娶你为妻。明天我就去向伯父提,改回张姓,这样咱们就不是同宗了。”
怎么可能!他只是母亲改嫁带过来的继子,家中贫穷,只能靠族人接济为生,毫无地位可言,她从来没动过要嫁给他的念头。她也一直瞒着他自己早就和裴家定亲的事,裴家世袭爵位,富甲一方,她未来的夫婿一表人才,年方二十余岁就已经有举人的功名在身,加上爹爹的提携,将来一定前途大好。她怎么可能嫁给他?
但是这些话不能直说。她支吾道:“我爹爹的脾气你也知道,他那么迂腐,眼高于顶,就算你不姓杨了,没有功名,他也一定不会肯的……”
他说:“这些我都想好了。我真后悔小时没有好好读书,现在想考取功名也来不及了。好在我去学箭时认识了一个剑南军中的校尉,他说我学武的天资很好,如今天下太平,考科举的人多,应武举的人却很少,未尝不是一条捷径。”
“那、那也要等你考取了武举再向爹爹提,不然空口无凭,他岂不是更要看轻你?”
最后他们商定,等来年春天他便去考武举,如果高中,就向他父亲请求认祖归宗,一并提亲。
来年春天……武举还未开时,裴家的花轿就会来把她抬走了。
没过几天他就来辞行,准备一心练武。想到从此一别或许再也不能相见,她也有些依依不舍:“你可要专心练武,千万别辜负我的期望呀。”
他握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开:“瑗瑗,你等着我,等我考中了,风风光光地来娶你。”
一转眼,他已变了模样,紫衣金鱼,一品大员的服色,万千权势都在他脚下。他面色冰冷,语调仿佛嘲弄:“只要你不辜负我,我也一定不会辜负你。”
她曾经欺骗过他,辜负过他,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他呢?是忘记了,还是仍然记着?
她从梦中醒来,天色微明,是约定出发的时候了。她穿过花园,来到两家相接处的小院。院子照着她当初的闺房所建,一花一树都分毫不差。她站在院门口,心头咚咚跳着,忽然想道,当年那个满心期盼的少年,是不是也像她现在这样,心怀忐忑地依时来赴约。
虚掩的院门吱嘎一声推开了,冷风里繁花簌簌而落,花架下秋千被风吹得微微摇晃。四下寂静无声,秋千架上铺满了残花,已经许久没有人来临。
之二:裴柔
杨昭上京不到三个月,就有信寄回蜀中,说是已经在京中谋得官职,让裴柔择日起程入京团聚。
这下不仅自家,连相邻的数家狭邪女户都炸了锅了。三个月前裴柔把多年积蓄给了杨昭作川资,助他上京寻亲谋职,还有很多邻家说她被猪油蒙了心,等着看她的笑话。这会儿一个个都对她艳羡不已,直夸她有眼光、有福气。
收到信时刚过重阳,阿姥当即替裴柔收拾了行装,谁知她一直没有动身的意思,还在家中住着,只说:快要入冬了,京畿寒冷,怕中途下了雪路上不好走,等开春再动身。
她在等一个人,说出来谁都不会相信,连她自己也觉得可笑。
腊月里,那个人终于来了。每年都是这个时候,年底的最后一个月,因为她一夜的歇钱要二十贯,他只有年底才能攒够这么多钱来见她一面。
那天她喝了点酒,屋子里燃着炭盆,暖热气闷,熏得人头晕脑胀。他进来时带进来一股酸溜溜的气味,直冲鼻腔,她差点流下眼泪。
他姓何,排行第四,在西城开了一家酿醋的作坊,每天挑着醋担子满城叫卖,身上总是弥漫着散不去的醋味。她听到阿姥和姐妹们说:“那个何酸醋又来了,赶紧把香点上,别弄得满屋子尽是酸臭。”
一斤醋十文钱,二十贯,得卖几千斤才能赚得回来?他每天担醋叫卖,一分一厘地攒,一整年的辛苦,就为见她一面,到底图什么?
他一进门就吸了吸鼻子:“娘子,你又喝酒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手里的酒杯拿走。
她反手就把酒杯抢了回来。“郎君也算我的老主顾了,可我一杯酒都没和你喝过,实在不该。今日不饮,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来,妾敬郎君一杯。”玉葱似的十指,比指间的白瓷更透,奉到他唇边。
他皱着眉头,垂眼看着那杯酒不说话。
“怎么?郎君还不知道么……”
“我……我听四娘说了。”他仍是双目低垂,“听说娘子已经脱了籍,要从良了。良人在京城做官,是贵妃的哥哥,陛下的小舅子……”
她挑眉看着他。
他笑得很难看,说话都结巴了:“娘子有这样的好、好归宿,我、我很为你高、高兴……”
“既然如此,那更应该喝一杯了不是?”她更凑前了一些,“我能有今天,全靠客人们的帮衬。往后咱们的买卖虽然不在了,恩义总是在的。郎君这些年对我的抬举,妾一直铭记在心,无以为报。水酒一杯,聊表寸心。”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给他。
“小可、小可不会饮酒。”他接过那杯酒,悄悄放回桌上。
她笑了笑,站起身来:“也罢,良宵苦短,还是早些安歇吧。”将自己外衫披帛脱了,又过来帮他宽衣。
他惊得跳起来,推了她一把,往后退到了墙角。
她胸中憋着一股气,强自按捺着,笑道:“怎么了,郎君花了大价钱点了我,难道又是来赏月看风景的?算算郎君光顾这么多次,花下的银钱也有百贯了,却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没摸过,我都替你觉得亏得荒。这往后郎君要是后悔了,可没地方讨去了呀。”
他涨红了脸,嗫嚅道:“我、我只想来看一看你,看看你就好,其它的不敢妄想……”
她冷笑道:“我乃娼女,你花了钱,自然就可以和我睡觉,天经地义的事,怎么叫妄想?”
“你、你马上就要从良了,小可怎敢玷污……”
“那以前呢?以前我没从良,你为什么也不碰我?”她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一边流泪一边咆哮,“你是不是嫌弃我?嫌我千人骑万人踏,嫌我身子脏,所以连碰我一下都不愿意?”
“不是不是!”他慌了,手忙脚乱地安抚她,“我是敬你爱你,所以才……唉!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总之,我要是有半点看轻你的念头,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伤心,哭得涕泪横流,停都停不下来。她五岁被牙子用一支糖人拐卖,十五岁梳拢,从此倚门卖笑,送往迎来,十多年了,靠着一身皮肉吃饭,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见过。就算有怜惜她、有宠爱她的,哪一个狎妓的男人来这儿不是为了找乐子,不是把狭邪女当作取乐玩弄的玩物。娼门女子,连籍贯都低人一等,想入良家为妾都难如登天。哪个男人会说:我敬你,爱你,绝没有半点看轻你的念头?
她记得五年前他第一次来,那时她正当红,每日的邀约一个接一个排都排不过来。他等了一个多月,阿姥才插空给他安排了一夜。那天她刚外出赴宴归来,被灌得酩酊大醉,根本不知道屋里还有个客人。他照顾了她一夜,半夜她一直嚷着口渴,腊月里天气严寒,他为了她能喝着热水,把个热茶壶一直揣在怀里暖着,一口一口喂她喝。满院子的姐妹们都瞧不起他,只有伺候她的八姑偷偷对她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对你这样好的人,去哪里找?
是啊,去哪里找。可惜他只是一个卖醋的商人,士农工商,最叫人瞧不起的商人。她低贱得太久了,她不想永远都这样被人瞧不起,走在街上都不敢露脸,生怕旁边经过的哪个男人就是昨夜的恩客。杨昭当了京官,愿意娶她,这样好的机会,又去哪里找?世上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有舍有得,没有办法。
她哭了一晚上,最后酒气上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好像有人拿热手巾替她擦脸,用温柔的声音低低地唤她:阿柔。
直到过了很多年,当她已经是宰相夫人,敕封诰命,当她已经习惯于独拥被衾入睡,半梦半醒时,她仍记得这声温柔的呼唤,细细地萦绕在耳边。
杨昭对她并不是不好。他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不顾她的出身娶她为正妻,给她名分、地位、尊荣,家里的一切都让她掌管,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他姬妾众多,每一个都比她年轻貌美,都比她更受他的宠爱,但是有他的回护,她们谁也不敢对她有半分不敬。他时常说:“阿柔,我能有今天的一切,全都是拜你所赐,所以我的也就是你的。”
他说的其实不完全对。有一样的东西,他的心,不是她的。
他的心是虢国夫人的。
裴柔结识杨昭时,他才二十多岁,听说刚刚卸任,穷困潦倒,放浪形骸,流落于勾栏瓦肆。他长得俊逸出众,对付女人且有一套,姑娘们无不被他搅得春心荡漾。裴柔也不例外,与他很是如胶似漆了一阵,留他住在家中,供他吃住。但他实在太过风流,过了不久裴柔就发现,其实他对其他小娘也是一样的,热情就渐渐淡了。
睡梦中他时常会叫一个名字:“瑗瑗,瑗瑗。”醒来后她嗔怪地问他瑗瑗是谁,他的脸色却变得冰冷,不置一词。她甚至以为那个瑗瑗是他的仇人。
一直到与虢国夫人成了邻居,他堂而皇之地住在这位寡居堂姐家中,十天半月都不回来,她才知道,瑗瑗原来是虢国夫人的小名。
他们有过什么样的过去,她不知晓。每当想起虢国夫人,她鼻中会莫名地泛起一阵酸酸的滋味,那也许是嫉妒的醋意,也许是……让她联想起了什么。
她也喜欢吃陈醋,每顿饭手边总要放一个醋碟子,吃什么都得蘸一点醋才觉得有味道。她每天的头等大事无非是发愁穿什么衣服好看、吃什么菜肴让她有胃口,所以对吃的就格外挑剔。
“现在的陈醋是酿得越来越差了,味道一点都不正。”
家里的厨子也算尽心,四处去找各种各样的醋,她都说味道不正。最后终于找着了一家让她满意的:“这家的醋酿得好,哪里买的?”
厨子说:“是西市里新开的一家作坊,掌柜是剑南过来的,也算娘子的老乡,难怪酿的醋合娘子的口味。”
她夹菜的牙箸一顿:“店名叫什么?”
“叫何记制醯,大概是掌柜姓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