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驾崩,怨灵平息,朝野内外的动乱却依然在继续。太上皇崩后仅十三日,皇帝也病重垂危,弥留之际,竟在皇帝病榻前上演了一桩宫闱惊变。张皇后串通赵王李係,企图杀李辅国等宦官夺权,反被李辅国先发制人,戮于大行皇帝灵前,太子李豫得以顺利即位。
李辅国掌握朝政大权未几,另一拥立新帝的宦官程元振又对其发难,夺权削柄,李辅国也被无名刺客刺死于家中。此后历朝更替,代代有宦官专权干政,直至李唐灭亡也未曾绝尽。
而河东、河北战场上,史朝义仍在苟延残喘,余烬未灭。一直到宝应二年正月,其麾下肱股田承嗣、李怀仙等纷纷投降朝廷,史朝义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向北欲投靠奚和契丹胡部,被李怀仙追击,于林中自缢身亡,李怀仙取其首传诣京师,这场前后共延续八年之久的叛乱,历经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两家父子,才最终落下帷幕。
此后又陆续有回纥、吐蕃入侵,藩镇割据,战乱相继,中原再未能重现开元、天宝年间之和平繁盛。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当菡玉一人一马独自离开长安时,她所知的也只是刚刚经过宫变、大局掌握于宦官之手的朝政,和千里之外战报不断的纷乱战局而已。
曾经涂炭生灵、让她不惜逆天改命溯时而回、每当一想起那两个字都会自梦中惊吓而醒的怨灵,竟如此轻易地平息消散了。除了那夜同声齐唱的长安老弱妇孺,几乎没有人知道世上曾经存在过这样一股起于无形、消于无形,却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安禄山隆宠承恩、异姓封王却仍然要造反,史思明晋位大夫依旧叛出,安庆绪史朝义为权势甚至弑杀亲父,张皇后母仪天下却还谋图动摇东宫,李辅国位极人臣却挟令天子,人心哪里有满足的时候。反倒是这穷凶极恶的怨灵,太上皇一番悔过,众人几句歌声,便放弃了宁可不得超生的怨念。说到底,怨灵也不过是无辜枉死的百姓心头的一点执念;而平头百姓,永远是最易满足、最好安抚的一群人。
遥遥的一帘酒旗在望,迎风招展,旗下是简陋的数进木屋,正坐落在三岔路口之中。两条岔路一路南下,一路东去,都必经过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客栈,若是太平世道,生意定然不差。菡玉望着路口那陕郡与永宁的地界石碑,犹豫了片刻,店小二已殷勤地出门相迎:“客官是要往东去洛阳,还是南下走邓州?不管往南往东,方圆五十里之内都只有我们这一家小店,天也不早了,不如就在敝店暂歇一晚,明早再上路也不迟哇?”
菡玉略一点头,小二便过来牵了她的马送去马厩。她走入店内,见堂中只有三两拨旅人,其中东面靠窗的一桌只坐了一名白衣少女,面朝大门张望,一看到她进来,立刻站起来招手道:“菡玉!这里这里!”
菡玉退也不是,只好走过去在这桌坐下:“小玉,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你一同回衡山啊,”小玉倒了一杯水给她,“一路上也好有个伴。”
菡玉道:“不是让你先回去吗?我还有些事……”
“从这里到衡山,快马加鞭,也得十来天吧。”小玉打断她,一手拎起茶壶往自己杯中注水,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闲谈,“今天是六月初二。”
菡玉低头看着手中瓷杯不语。小玉又说:“只有十二天了,两千里路,路又不好走,得紧赶些才来得及。”
六月十四,他的忌日,居然这样巧。菡玉把杯子举到唇边,水是新烧开的,还未放凉,热气腾腾。她喝了一小口,觉得太烫,又放下了。“他让你来的?”
小玉的脸色变了变:“是我自己不放心,知道你支我先走肯定没什么好事,所以在这里等着,就算押也要把你押回衡山去。”
菡玉道:“出了长安,道路千条百条,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走到这里?”
小玉撇撇嘴:“好吧,确实是他告诉我你近日的行踪——是我自己问他的。”
菡玉叹了口气:“小玉,难道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小玉哼道,“你不就是想找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地方过这剩下的几天,自生自灭?等过了六月十四,吉菡玉就没有了,只剩一个吉小玉,到那时卓兄也没有办法,只得将就我,你就又做了一回慷慨好人,成全一段美满姻缘,是不是?”
菡玉尴尬地涨红了脸:“小玉,我……”
“你才是最不明白的那个人。”小玉难得一脸正经严肃,那神态便和她有了九成九的相似,“爹娘死了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比嫡亲的姐妹还要更亲近,你懂吗?就算你只是我姐姐,你们两情相悦,他就是我的姐夫,我会为了一点儿女私情,要姐姐牺牲自己把姐夫让给我吗?”
菡玉争辩道:“可我们不是姐妹,我们是……是同一个人,是一样的。”
小玉道:“他爱你,不爱我,怎么会一样?”
“那是因为现在有我在挡着你。”菡玉垂下眼帘,“无论如何,六月十四之后,我俩将不能共存,这是事实。”
小玉反问道:“二存其一,你怎知留下的那个一定是我?”
菡玉道:“你的身是廿一岁的身,与之契合匹配的当然是廿一岁时的魂魄。你是因,我是果,没有你就不会有我,因果不能颠倒。当年卓兄送我回去时,就对我说过了。”
小玉激动起来:“但是你救过我的命,没有你也不会有我,因果早就颠倒,你经历的那些也做不了准了!”
这话听来有些耳熟。卓月,杨昭,也是这样的论调。
小玉气哼哼地把杯中水一口饮尽,杯子往桌上一顿:“不用多说,反正你一定得跟我回衡山去。到底谁去谁留,不能你自己一个人一厢情愿地决定,总该问过卓兄和大哥,有没有其他办法。——你也别想再落跑,跑到哪儿他都找得着你。”
菡玉唯有无奈苦笑。
大概是笃定了她跑不出卓月的手掌心,小玉除了夜里和她同住一屋,倒也没有其他防范。菡玉闭目假寐了半宿,终于听到小玉呼吸匀深,才蹑手蹑脚地起来。初二的夜里月色微薄,她借着一点光亮摸索着收拾了自己行囊。开门时吱嘎一声响,小玉也只翻了一个身,盖在腰间的薄被被她踢开也未察觉,仍睡梦沉沉。
她回头又望了一眼,转身出门。
门外不期然地立着一道人影,声音沉郁:“你又想走?”
她吃了一惊,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又退回了房内,便被他占了先机,进逼到门内,反手将门甩上。静夜里砰的一声分外响亮。
隔壁有人被吵醒了,跳起来大声骂了一句:“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作死啊?”倒头又睡。
小玉也醒了,发觉身边的人不在,坐起身来,迷迷糊糊地边揉眼睛边问:“菡玉,怎么了?”
菡玉屏息不敢说话。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外头微茫的一点月色穿过窗棂透进来,他的身影只是一团漆黑,看不清楚。但她知道他的目力极好,黑夜亦能照常视物,此刻自己在他眼中是无所遁形的。如此想着便愈发不自在了,撇开脸去看着地下。
“吉菡玉,”他的声音冰冷,他只有怒极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地叫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话语里就能想见那咬牙切齿的怒形,“上次在洛阳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你忘了?”
菡玉拧起眉。
“又想不起来了?你忘性倒真大,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