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副将押着最后一批车送到北城门外,把车上所运尸首全部倒入城外所挖的数丈巨坑中,立即回头退到城门口,望着士兵们开始掘土掩埋,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娘啊,我以后再也不想看见死人了。”
一万七千人,他打过的仗不计其数,一次死伤数万的也不是没有,掳掠乡民财物以致殴伤人命的事更是见得多了,可从没见过这么多老百姓的尸体啊。
“狗娘养的安太清!”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活活饿死这么多人,自己和手下倒个个膘肥体壮,难怪乡亲们要他的命!”
“守城自然以将士温饱为先,也不能全怪安将军。”一旁有人插话,李副将转头一看,是自己的上司高庭晖。高庭晖原是史思明部下,和安太清也有些交情,李副将便低下头抱拳道:“大将军。”
高庭晖刚从城外巡视回来,望着那一个一个新掘的土坑,叹道:“安将军错就错在悔悟得太晚了,如果早些投降太尉,哪至于出这等惨事呢?”
李副将应道:“他自然比不得大将军,白白搭了两万多人的姓名。”
高庭晖道:“这就更不能怪安将军了――神异之事,岂是人力所能当?”
那日安太清连夜来降,原是城中百姓暴乱抢夺军需粮仓。暴动的只有一千多人,而怀州守军有万余,民众哪里是对手。这一千多名壮丁都被当场斩杀,更株连亲属坊邻,滥杀了好几千人,一时血流成河,民怨沸腾。当天夜里又有人奋而反抗,与守军起了冲突。按说城中已不剩多少青壮年,成不得什么大事,奇怪的是形势竟比日间急转直下,守军成队无故丧命,暴乱民众直冲到安太清的太守府来。安太清狼狈从被衾中爬起,在两百骑的护送下逃出了城,向李光弼求援。
第二天李光弼整军入城,城中只见满地尸首,除了跟着安太清逃出来的不到千人,万余守军悉数丧命。百姓也大半身亡,幸存者仅三千,都是些老弱妇孺。那晚城中一片混乱,有人说不时听到虎豹吼声,不敢开门探望;也有人说看到鬼影憧憧,吓得闭门不出。安太清只说是鬼怪作祟,但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大将军,难道你也相信是鬼神所为?”
高庭晖道:“不然几千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怎么能杀掉一万多将士?”
李副将道:“安将军说是民众暴乱,说不定是他手下反他,自相残杀所致。”
“这也不无可能,不过,”他冲城墙角楼上一抬下巴,“安将军也许会编排理由推脱,吉少卿当不至于散播谣言蛊惑人心吧。”
李副将往角楼上看去,只见菡玉独自站在城墙边,双手举笛,姿态仿佛已经凝固。“吉少卿又在吹笛子了,这几天他总是一早就在城头上吹,从早到晚,一直是同一首曲子,也不换换――不过这曲子还真耐听,我听了好几天也不烦,这会儿都会哼了。”他双手相击为节,轻轻哼了一遍那曲调。
高庭晖叹道:“你能记得,也不枉吉少卿一番良苦用心了。”
李副将笑道:“大将军,你不会真信他说的,有朝一日要靠首曲子救命吧?”
高庭晖只若有所思:“未为可知。”
李副将微微一哂,转头见李光弼从另一边过来,连忙站正,小声提醒高庭晖:“太尉来了。”高庭晖也转过身,两人一起迎上去拜见。
李光弼刚在城内巡视完毕,问高庭晖:“城北这边如何?还没弄好么?”
高庭晖答道:“城中尸首已经全部清理完毕,正在掩埋。只是有几处分配得不均,末将又调整了一下,还须些时候。”
李光弼点点头:“务必保证每坑不超过一百人。”
李副将插嘴道:“太尉,末将斗胆问一句,干嘛要分那么多处埋,还四面八方都有、分得那么开?照我说,就给挖个十几丈的大坑,统统埋在一起,不更省事!”
李光弼没回答,高庭晖道:“这是吉少卿的建议,自有他的道理。人死入土为安,本应一人一穴,现在人力有限,不得不让死者与陌生人合葬。多分几处,总比数万人合于一穴好。”
李光弼道:“高大将军所言甚是――二位可有看到吉少卿?”
高庭晖指指城头:“少卿在城墙上。太尉,你与少卿相熟,也劝劝他吧。”
李副将附和道:“是啊是啊,吉少卿都连着吹了好几天的笛子啦。吹笛子虽然不像冲锋打仗,但也不能这么不停地吹呀。”
李光弼抬头看了一眼城楼,暗暗叹气,又叮嘱高庭晖赶紧把事办完,自己独自往城楼上去了。腊月的天气已是滴水成冰,城头上风大,吹得菡玉一身单衣愈显单薄零落。李光弼上去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动,只是笛音停了。过了片刻她才缓缓放下胳膊转过身来,姿态僵硬,显是一整天都保持同一姿势,双臂已经麻木了。
李光弼道:“菡玉,天色不早了,外头又冷,快回去吧。”
菡玉转头看了看城下:“将士们似乎都整理妥当准备回城了,我是也该换个地方了。”
李光弼叹道:“菡玉,你这是气我没有听从你的建议么?你让我分批分处掩埋尸首,我照办了;你说那个什么怨灵已经袭击过怀州,不会再来,怀州比河阳安全,我也移军入城了。但是这支曲子,你让我用什么理由说服全军习唱?鬼神之说毕竟虚妄,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我要是以此号令,日后还如何治军?”
菡玉道:“师兄身为太尉,统领三军,当然有自己的难处,我决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也知道现在无凭无据难以服众,但要我明知有险却不防患未然,我于心难安。所以现在只捡人多处反复吹奏此曲,希望能让更多人听到、记住,以备他日不时之需。师兄若是信我,就请熟记此曲罢。”
李光弼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菡玉转而问:“师兄,听说陛下又有旨意传达,要你发兵攻打洛阳?”
李光弼笑道:“我还以为你光顾着吹曲,其他什么都不管了呢。陛下已经连催了很多次,这回实在难以推辞了。”
自入冬起,陕洛一带的官军就一直有反攻洛阳之意。有人说驻守洛阳的将是都是北方燕赵之地人,越到年底越思归家乡无心作战,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陕州观军容使鱼朝恩信以为然,屡次向皇帝进言请求出兵。洛阳是两京之一,皇帝自然也希望早日收复,多次遣使催促李光弼发兵攻洛阳。但李光弼一直坚持认为叛军气焰仍盛,不宜出兵,且洛阳四战之地,即使攻下也难以坚守。加上原先北面有安太清占据怀州,望南进攻洛阳不免有后顾之忧。这回生取了安太清,拿下怀州,战报刚送到京师,皇帝立即又派中使来降旨催李光弼出兵。
菡玉道:“师兄避敌锋锐、相机而动的策略,陛下不也首肯了?如今只拿下一个怀州,史思明的精锐之师秋毫无损,这时候就算攻下洛阳又有何益?陛下远在京师,不知前方战况,惜念东都,不免躁进,师兄何不上表详陈利弊。”
李光弼叹道:“我早就上过奏表了。陛下之前还听我的,但这回一有观军容使请战,二有大宁郡王附议,都说现下是攻取洛阳的绝佳时机。陛下已经连下了六道诏书,我又怎能不从?”
“大宁郡王?”菡玉略感诧异,“他怎也如此糊涂?”
李光弼苦笑一声,没有回答。菡玉心下了然,自也不便评说,一时二人都沉默不语。
仆固怀恩现今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李光弼,其人虽勇,但刚愎自用,部下都是藩汉劲旅,恃功而骄,没少做违法乱纪仗势欺人的事,李副将行猎被一队正为难便是一例。仆固怀恩原是郭子仪部下,郭子仪治下宽厚,对其委曲包容;现在换作李光弼当元帅,李光弼治军甚严,依法惩处绝不姑息,对仆固怀恩及其部下多有得罪。仆固怀恩对李光弼既惮且恶,虽不致故意给李光弼使绊,但意见相左是免不了的。这回鱼朝恩说洛阳可攻,皇帝急于求胜,他自己也自负兵精将勇,觉得拿下洛阳不成问题,便随声附和,倒是给李光弼出了个难题。
有了仆固怀恩的支持,皇帝更下定决心要收复洛阳。李光弼迫不得已只得出兵,留郑陈节度使李抱玉守河阳,自己与仆固怀恩率军南下西进,会合鱼朝恩及神策军节度使卫伯玉齐攻洛阳。
二十三日,两军约战于黄河南岸邙山脚下,仆固怀恩仍为前军。高庭晖麾下多是从史思明营中带来的胡汉精骑,长于野战,这次终于分到了中军前路,紧随仆固怀恩之后。
高庭晖跟着仆固怀恩的军队一路西进,眼看前军就要走出邙山进入平原地带,仆固怀恩仍没有停下布阵的意思,召过李副将来问:“前面的怎么回事?太尉不是说依山势险要处布阵吗,怎么都快走到平地上去了?”
李副将道:“太尉的中军已经在后面排布阵形了,不知大宁郡王还要往哪里去。”
高庭晖急道:“后面的停了,他前头的还往前走,咱们中间可怎么办?快派人去通知郡王,就说太尉有令,命全军依险布阵,勿入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