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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月患(1 / 2)

入春后一直雨水连绵,下下停停,难得见到晴天,倒有点像江南的梅雨季节。夜间菡玉睡得很轻,几里外群山中一声野狼的孤嚎,夹在雨声中几不可闻,却把她惊得一竖而起,抓了身边佩剑就冲出帐外。

那头孤狼早就销声匿迹,四周只听到淅沥的雨声。营地门前一座孤零零的破庙,墙垣倾颓只剩半面墙和四根柱子顶着一爿屋顶,充作岗哨供守卫营门的士兵避雨,檐下篝火将灭。

雨中破庙,火光摇曳,如此相似的场景,恍恍然竟让她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仍在梦中。又或者,刚从一场历经十余年的大梦中醒来,她一直就在这座庙里,面对许娘子和王郎君的尸身,面对强大的敌手,无能为力。

雨丝慢慢打湿了她的发稍衣襟,四月的夜雨还带着微微的料峭寒意,她不由打了个冷颤,神思才有了片刻清明。她抹去脸上的雨水,看一眼夜色中矗立的一座座行军营帐,又摸了摸身上被雨淋湿冰冷的玄铁盔甲,确认自己确实是正随李光弼屯军河阳,留守军营,等候李光弼与史思明、安太清交战的消息,而不是跟鲁炅回撤邓州途中遇乡民偷袭之夜,更不是初遇卓兄的那个夜晚。

上元元年,就是在这一年的初夏,她第一次遇见他。

还有……怨灵。

这两个字,她多么希望永世都不要再提及。

离开郑州这近一年来,没有再听到任何异常的消息。安阳战场上的那场怪风,也许真的只是巧合,风是到时候自己停的,和她吹奏镇魂调并无关系;鲁炅之死,也许纯粹就是畏罪自尽而已,并非死于他手。就像雨夜的这声狼嚎,只是她自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罢了。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

时已过二更,士兵们大多歇下,营中只有守卫往来巡查。菡玉转身正要回营帐,营外忽然一骑冒雨疾驰而来,虽浑身被雨淋透,仍奋力挥舞手中小旗,到营前还有几丈远即振臂高呼道:“喜报!喜报!太尉又打胜仗了!”

巡值的守卫纷纷聚拢过来,固定的岗哨只恨自己不能擅离职守,也都翘首观望。驿兵一下马就被围在中央,喜形于色道:“大前天太尉刚在怀州城下大破安太清,撤军回河阳。史思明自作聪明,沿河而下欲绕道城西袭击河阳,被太尉截杀于河中沙洲,进退不得,斩首一千五百余级!”

守卫齐声欢呼,惹得附近军帐的士兵也探出头来询问缘故。菡玉示意大家小声,说:“今日时辰已晚,欢庆暂免,以免惊扰将士们休整。明早下官即张榜昭告全军。”又问驿兵:“太尉何时回军?”

驿兵道:“沙洲距此仅十里,明日晌午太尉就将率军回河阳了,因此命我连夜赶回传递捷报。”

菡玉道:“下官早就安排好营宿事宜,只等太尉凯旋而归了。”

一旁守卫议论道:“太尉这回又接连告捷,拿下怀州指日可待,不知陛下要再封他做什么官儿?”

另一守卫道:“太尉都已位列三公,封郑国公,文至中书令、侍中,武至天下兵马副元帅。再往上去,只能封王了吧!”

驿兵道:“太尉若能击破史思明平定战乱,成去岁九节度未成之功,封王也不足以嘉其功勋!连安禄山都曾被封为东平郡王呢!”

九节度相州之溃,天下之势再次大变。史思明降唐复叛,北至范阳、平卢,南至魏州、相州,西至太行,方圆数千里的锦绣河山又都落入叛军手中。郭子仪是中军,在李光弼、王思礼等人之后,率先领军撤往河阳。官军没有统帅,九节度中就数郭子仪威望最高,众节度见他撤退,也纷纷退回本镇。

相州西南三百里便是东都洛阳,其间除王屋、太行、黄河天险外便是一片平原。郭子仪为保洛阳,命官兵斩断河阳桥,旗下万匹战马仅余三千,甲仗十万也几乎遗弃殆尽。洛阳士民已有过一次沦陷的经历,见此溃败之状也都惊恐万状,逃奔山谷避难,东都留守崔圆、河南尹苏震等官员也弃京逃跑。好在史思明正一心准备夺安庆绪的帝位,没有追击。

安阳一战后史思明往北撤兵,过了几日见官军全都撤出相州,便又卷土重来,屯兵城下,等着安庆绪出城禅位。安庆绪本已被郭子仪等围困近半年,几至绝境,这回官军退却,不但邺城之围立解,还让他白捡了个便宜,得到官军留下的粮草数万石。安庆绪走投无路才以禅位为饵求救于史思明,现在兵危解除,自己又有了粮草,自然不甘把帝位拱手让出了。史思明等了三天,见安庆绪毫无反应,怕是要反悔赖账,便派安太清到邺城见安庆绪,自己在城外陈兵耀武扬威。

威逼利诱之下,安庆绪终于同意让位,向史思明上表称臣,说等史思明安顿好军士部下进城后就奉上玉玺,仍坚持不肯出城。史思明收到后致书推辞说,愿与安庆绪结为兄弟之国,互相援助,和唐室鼎足而立,但安庆绪对他北面称臣是万万不敢接受的。将安庆绪上表封缄随信退还。安庆绪信以为真,请求与史思明歃血为盟,正中史思明的下怀。

双方约定结盟日期,安庆绪带着自己几个弟弟和三百骑出城,来到史思明营中,却见军士皆全副武装,安庆绪等人一入军营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安庆绪此时也心生胆怯,只好对史思明行叩拜之礼,说:“臣治军无方,弃失东西两京,身陷重围。幸得大王顾念与我父亲的旧日情分,远道而来救臣于危难之际,令臣转死复生,恩深似海无以为报。”

史思明勃然大怒,说:“弃失两京不足挂齿,但你身为人子,居然杀父篡位,天地不容!我是为太上皇讨伐你这个逆贼!”即命左右将安庆绪及其四个弟弟、高尚、孙孝哲、崔乾祐全部拖出去处死。史思明本下令斩首,有下属劝他说安庆绪毕竟是君主,应予全尸,史思明才改让人将他缢死。随后史思明整军入邺城,把安庆绪部下全部收归己有,留长子史朝义镇守相州,自己率兵返回范阳。

乾元二年四月,史思明于范阳称帝,沿用国号“燕”,改元顺天,立其妻辛氏为皇后,史朝义为怀王,以周挚为相,李归仁为将。原安庆绪的臣属或随安庆绪一道被杀,或夺权削职,余下的也都归顺了史思明。至此安氏父子的势力几乎全被拔除,后来也再未有翻身之日。倘若安禄山还在,史思明未必有这个胆子觊觎帝位。安庆绪弑父夺位,只逍遥了两年,自己也落得个权力被夺死于非命的下场,只能说是自食其果。安氏父子白忙了这些年,甚至不惜反目成仇骨肉相残,到头来全是为人作嫁。

而朝廷那边,九节度经此大败,纷纷上表请罪,但法不责众,皇帝只将逃跑的崔圆和苏震贬官,对诸节度使则遣使安抚,并未追究责任。但郭子仪为鱼朝恩忌恨,屡进谗言诋毁,皇帝不久召他回京,改任李光弼为朔方节度使、兵马元帅。李光弼深感相州之败,三军无首是最大原因,但又怕自己权势过剩令皇帝不放心,表请以皇子为元帅,自愿副之。皇帝因改命赵王李係为天下兵马元帅,李光弼改副元帅。赵王一直留在京中,只是挂名,实际的统帅还是李光弼。

李光弼赴东都上任不久,史思明便自范阳发兵,分四路南下,至汴州会合。汴滑节度使许叔冀不敌史思明大军,索性举州投降。史思明乘胜西进,继攻郑州。李光弼以为叛军刚刚取胜,气势正高,不宜与之速战,而应按兵不动避其锋锐。而洛阳无险可守,难挡叛军,因而决定移军河阳。九月廿七,史思明率兵顺入洛阳,却只得一座空城,又怕李光弼抄其后路,只好又退兵出城,屯于城北白马寺,与李光弼隔河相对。此时史思明仍具十万兵马,而河阳城内仅官军二万人。

此后数月,史思明多次率军来袭,或攻河阳城,或野外截击,都被李光弼施以巧计一一化解。史思明在洛阳徘徊数月,毫无进展,反还损兵折将,连麾下大将高庭晖、李日越都降了李光弼。李光弼以少胜多,牢牢牵制住史思明的主力,立下无数战功,因此上元元年正月,皇帝又加李光弼太尉兼中书令。

李光弼接连取胜,不再按兵防守,于二月主动出击进攻安太清驻扎的怀州。史思明率兵来救,两军交战于沁水,史思明又败。这回李光弼再度折安太清之兵,败史思明于河中沙渚,都数不清是第几次击败史思明了。二人自常山交战以来,但凡他俩单打独斗的战役,史思明一次也没占过上风。

第二日上午,李光弼还军河阳。菡玉出南城门迎接,并领着城中百姓摆下流水宴席犒赏三军。官军刚移入河阳时只有十天的军粮,去年又持续饥荒,最近数月粮草也一直告紧,将士们食不果腹是常有的事。难得打打牙祭,再加上刚打了胜仗,虽只几坛水酒、三两样脍炙,众军也都兴高采烈地喜庆了一番。

李光弼也觉诧异,问菡玉:“你怎么弄来的这些?”

菡玉道:“自然是取之于民——你别担心,不是抢的,我都付了钱。”指了指正从车上卸下酒坛的酒肆掌柜。

李光弼仍不相信:“全军两万多人,每人就算只吃一块肉、一碗酒,也得好几十缗钱吧?你哪里来这么多钱帛?”

菡玉道:“几十缗哪里够。我月俸万一千钱,还好几年没领到了,当然拿不出这么多。不过师兄你官居一品太尉,兼中书令、侍中、兵马副元帅等职,又领数镇节度,一个月的俸禄可有百万之数。三天前陛下刚派中使来河阳宣慰,顺道给太尉发今年的俸钱,并各类杂钱赏赐,共五千余缗。不过去年饥荒,禄米暂且欠着,到年底再算。我想这么多钱,足有上千斤重,师兄要和史思明打仗,想来也没力气都背在身上,不如借花献佛,就擅自拿出来犒劳众位将士了。”

李光弼笑道:“应该,应该,战时我要这些钱留着做什么,反而累赘。既然有五千缗,你如何还这般小气?你看,十人才分三盘菜肴、一坛酒,这怎么够?”

菡玉摊手道:“反正是慷他人之慨,我为何要小气。这一顿花了三千缗,剩余两千缗,有父老愿出家中存粮以资军用,我也都拿来买米了。”

李光弼吃惊道:“三千缗?就买到了这么点?”

菡玉道:“这已经是乡亲们半送半卖给我的了。河阳还算好的,一斗米只卖一千钱。听说有年荒严重的地方,米卖到五千钱一斗。”

李光弼大惊:“一斗米居然要五千钱?我记得在朔方为牙门都将时,一坛酒才一百钱而已,米最多也就十几二十文一斗罢了!”

“开元天宝间四海承平,风调雨顺,百姓富足,物价自然低廉。我初到长安时,西市斗米仅六钱。这几年战乱祸起,天灾频发,再有这回朝廷铸乾元重宝钱,以一当十,重轮者一当五十,坊间争相盗铸,恶钱泛滥,米价已升数百倍。”菡玉苦笑着掏出一枚新铸的乾元重宝钱,手指抚过外廓的重轮,“说是五千缗,其实只有一百缗。何况这所谓以一当五十的乾元重宝,十钱也比不上当年的开元通宝一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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