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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二·月泣(2 / 2)

韦见素将金甲和宝剑良弓分别授与广平王、建宁王,正要拿起那七宝鞍,一旁李泌忽然上前制止道:“陛下,如今四海分崩,应当以俭约处世,良娣不宜乘此七宝鞍。臣请撤鞍上珠玉纳入府库,以俟将来赏赐立功的将士。”

韦见素这才近瞧了李泌,见他正站在广平王、建宁王之前,容貌看起来比年方三十的广平王还要年轻一些,全不像三十五岁的人,不由暗自思忖:听闻修行得道之人能长生不老,也并非全是道听途说,看吉少尹和这位李先生,都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几岁。思及此,不禁又想起菡玉来,她一个人留在住处,也不知怎么样了,须早些找到李光弼安顿了才好。

建宁王也上前一步,附李泌道:“先生言之有理,臣也愿献出剑弓入库。”

皇帝挥挥手道:“剑弓本就该用于沙场,非如金银珠玉,充府库反而是大材小用了。”

广平王见势便也跟着请道:“宝剑良弓在战场上可物尽其用,黄金盔甲却是不必。金银如此高值,也不比钢铁坚实,打造铠甲实在太浪费了。臣愿以此金甲换一铁甲,余值充作军饷,请陛下恩准!”

皇帝笑逐颜开,连声道:“好!好!吾儿有此律己体下之心,何愁众志不齐!”

建宁王道:“陛下从谏如流虚心待下,才是臣等之福、万民之福。臣一直担忧战乱难平,如今看来,不日便可见陛下迎上皇还长安了。”

广平王也随声附和。皇帝召来府吏,将七宝鞍和黄金甲清点登记,正要收入府库中去,忽听殿后传来数人的脚步声,张良娣领着两名侍女从后门步入殿中来,因有朝臣在场,只在帘后见驾叩拜,说:“臣妾听闻上皇有恩命予妾,特来接旨。”

皇帝道:“上皇念你一路辛劳,赏赐七宝鞍一副……”

张良娣立刻跪下谢道:“臣妾谢上皇赏!”

皇帝顿了一顿,清清嗓子道:“良娣产后体虚,不宜骑马,这马鞍就暂且存放内库中罢。”

张良娣沉默片刻,冷冷道:“上皇赏赐之物,臣妾岂敢寻常视之,尤其现在上皇远在巴蜀,见此鞍就如见上皇,当供奉上位,朝夕定省。又是谁出的好主意,竟要把它拆了和府库钱帛混在一处?”

皇帝劝道:“如今情势艰难,先生也是为社稷计。”

张良娣转对李泌道:“原来是先生之策,是我失言了。先生本京兆人士,家居会昌,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乡呢。”

李泌低首对良娣拜了一拜,没有言语。一旁建宁王抢道:“发马嵬时兵卫单寡,良娣常寝居上前以身屏护,爱护陛下之心是儿臣不及;至灵武后停息产褥三日便起缝战士衣,是为爱护士卒,更令领军之将叹服。而今虎狼猖獗,敌强我弱,陛下壮志难酬,将士困顿,以良娣爱陛下、爱士卒之心,定也希望能多出一分力。”

张良娣被他抢白,又不能说他不对,良久方忿忿道:“建宁王正道出我心声。”起身辞别皇帝而去。建宁王不以为意,撇嘴一笑。广平王则始终不曾开口。

韦见素心里头一直惦记着李光弼的事,又不好突兀地直接问皇帝,辞别出来后便去向随官打听,才知道月初时李光弼已经带兵赴太原,在千里之外了。又打听李光弼还有无亲朋在顺化,人人只说他与郭子仪交善,而郭子仪也于十日前诣天德军发兵讨伐寇边的突厥酋长阿史那从礼。

他无奈地回到住处,一进院门便瞧见菡玉坐在院中树下,一动不动,闭目斜倚着树干,一如往常。自从马嵬之后,她似乎就只会这一种坐姿了,三月来不曾变过,仿佛要一直这样坐下去,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他摇头叹气,想过去叫她起来,门外护卫却进来禀报,说有客造访。

韦见素心下疑惑,走出院子去,远远就见一袭素色白衣,却是李泌。李泌自迎上来,冲他躬身行礼,叙过安好后便问:“听说韦相公急寻李大夫及其亲眷,不知所为何事?在下或可代传。”

韦见素不由暗暗诧异,心想自己不过随便找了几个人打听,这么一会儿就传到他耳朵里,还亲自寻上门来。只问:“先生也与大夫有私交么?”

李泌道:“不瞒韦相公,在下曾与大夫师从同门,忝为长。”

韦见素大喜:“太好了!那大夫的同门师弟,先生一定也认得了。”

李泌脸色一落:“菡玉?她怎么了?”

韦见素敛起笑容,指了指身后院落:“先生请随我来罢。”

李泌跨过门槛时,日头正好从云后脱出,天色立时明亮起来。疏落的树冠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斑,映着树下单薄的身影,便将那影子割得支离破碎。冷风自树梢刮过,吹得一树碎叶如雪,又一片一片黯然委顿入泥。九月末的时节,关内天气已颇有冬日的架势,她微觉着凉,忍不住瑟缩了身子,更向那树干靠去,却又不贴紧,还留着一点空隙,好似那里其实还有一个人,轻轻拢住她肩,与她并排坐着。

他蹲下身,伸手去揽她。她忽然睁开眼,眼中霎时如烟花盛开,但顷刻即逝。她认出他来,眼里有掩不住的惊喜,但并不是她最想要的那一种。

他低声唤她:“玉儿。”

玉儿,她原以为再也听不到有人这样叫她了。从小到大,只有四个人这样叫过她,其他那三个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全都不在了,只剩眼前这人。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爹过世后不久,她刚十四岁,孤零零的一个人,以为日子再没有盼头,是他像亲人一般照顾抚育她长大;回来后的起初那几年,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要做什么,也是他把她从浑沌中唤醒,让她实实在在地成为一个人,指引她前行之路。他于她,如兄如父,亦师亦友。一度她曾以为,除了爹娘之外,大哥就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却没想到会有那样一个人突然横行而入。

“玉儿不怕,我是大哥呀,你还有大哥呢。”

她微微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喑哑破碎的音节:“大……”第二个字还没出口,泪已决堤。她用尽全力筑起的沙堤,其实脆弱不堪一击,只一个字便全部崩塌,转而塞满喉口,连嚎啕痛哭都不能。

他也曾对这样她说过,玉儿不怕,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而她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失去,却先失去了他。三个月来她不曾说过一句话,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开口,就会再也屏不住、止不住。她屏住一口气,也屏住了一个世界。那世界很小,里面只有一棵树;又很大,因为树下有他和她。

然而那只是虚幻的梦境,或许连幻梦都不是,终有一日会破灭。她终究还是被从幻境中拉出来,明白眼前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才是她身处其中的。

这个世界很大,还有无数棵那样的树,但是再也拼凑不出一个她想要的小小世界。因为这世上已没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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