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载的新年,在一片风雨飘摇中到来。战乱延续,前景不明,人心惶惶,京师长安也失了往年的欢庆气象。大年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登基,自封大燕皇帝,正式与李唐皇室对立,争夺天下。
朔方军尚未赶及,河东河北唯少数郡县不愿投靠叛军,据守孤城。常山太守颜杲卿曾于叛军后方举兵力拒,使安禄山放弃进逼潼关,派史思明、蔡希德分兵一万进攻常山。颜杲卿举兵方八日,守备未完,史思明已带大军兵临城下。太原尹王承业争颜杲卿之功,据为己有上报朝廷,此时不肯发兵相救,坐看常山陷落。常山弹尽粮绝,不久即被攻陷,士卒民众被屠戮者上万人。颜杲卿一门皆押赴洛阳,死于刀锯。史思明攻克常山,以此为据,横扫周边州郡,大肆杀戮,邺郡、广平等十余郡县又落入贼手。唯饶阳太守不肯归降,史思明即率兵包围饶阳,河间、景城派兵救援,都被史思明击退。饶阳若下,则河北再无牵制叛军之力,岌岌可危。
朝廷自顾不暇,唯有分朔方兵救之。皇帝因命郭子仪罢围云中郡,回军朔方,准备助朝廷对抗安禄山主力,收复洛阳。另外派一名将领东出井陉,平定河北。郭子仪荐举部将李光弼,朝廷加为河东节度使,分朔方兵一万前往河北。
安禄山见河北暂平,趁着自己登基称帝,一鼓作气,派次子安庆绪率兵寇潼关。潼关自高仙芝封常清被斩之后由将军李承光暂领,李承光资历浅无威信,难以服众。杨昭便提议请哥舒翰出山,藉其威名对抗安禄山。哥舒翰以疾固辞,皇帝不许,拜为兵马副元帅,将兵八万前往潼关,年后又加封左仆射、同平章事,当初想给安禄山的名位全给了他。
哥舒翰风疾未愈不能治事,将军政大事委托给行军司马田良丘。田良丘优柔不敢决断,又分部将王思礼统领骑兵,李承光统领步兵。王思礼和李承光一个是哥舒翰部下,一个是高仙芝旧部,二人争长互不相让,军令难以统一。再加上哥舒翰治军严厉,不体恤士卒,新征来的市井子弟不堪重负,懈惰无斗志。潼关驻军虽号称二十万,内部却是问题重重,难以与安禄山的大军匹敌。好在这回是安庆绪领军寇击潼关,被哥舒翰险险击退。若是安禄山亲自来袭,后果就未为可知了。
安庆绪败退的消息传到长安,人心稍振,新年终于有了一点欢喜之气。恰逢上元佳节,朝廷为平民心,出资兴灯市,撤宵禁,使民众出游行乐。正月十五这日,难得的与往年一般热闹喜庆。
菡玉一早就答应了明珠要陪她一同去逛灯会,十五这日天一断黑,两人便张罗着准备出门去。刚走出小院,就见巷口一辆油壁车,富丽堂皇,杨昭坐在车辕上,一身雪青色便装,倚着车厢,百无聊赖地玩腰间的丝绦。
菡玉收回脚就要退回,明珠却愣了一愣,迟了一步。那边他已看见了,快步走过来,手里还挥着那丝绦,见菡玉冷淡脸色,才收了脸上喜气,正色道:“菡玉,明珠,你们要出门?是也要去看元宵灯会么?”
菡玉低头不语,明珠却不卑不亢地回答:“是的相爷,少尹正准备和我一同前去。”
杨昭道:“正好我也想去游玩,菡玉,不如我们同行。”
明珠道:“少尹和我步行缓慢,恐跟不上相爷的速度,不如相爷先行。”
菡玉轻喊:“明珠!”背后拉了拉她的衣袖。
杨昭斜睨明珠,冷笑道:“明珠,我记得你不过是个服侍人的小小婢女,我问她话,要你来拿主意?你是仗着她面软心善,奴大欺主了?看来在相府呆这几年,还没教会你什么叫规矩。”
菡玉往前一步挡住明珠:“相爷,明珠所说俱是我所想,并非擅作主张,更不敢顶撞相爷,你莫怪她。”
他将视线从明珠身上收回,转而看着她:“那你是要跟她同去,还是跟我同去?”
菡玉默默回头,对明珠道:“明珠,这里有一些钱,你自己……”
明珠把脸别向一旁:“我荷包里还有一些呢,你随他去罢。”
“明珠,我……”菡玉欲言又止,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他走在她身侧,换上笑容,指着巷口马车道:“玉儿,许久不曾与你同乘一车了,上次似乎还是……”
菡玉打断他:“此处临近西市,走过去便可。”
他顿了一顿,柔声道:“好,你喜欢怎样便怎样,我陪你走就是。”命家奴原地等候,独与她二人缓步往西市去。
崇化坊紧邻西市西南,不多时便到了。朝廷有意为之,斥以巨资,今年的灯会格外绚丽多彩,在西市门外便可看见数丈高的灯楼、灯树、灯轮,一幢接一幢,火树银花,抬头只见满目灯火辉煌,密如繁星。西市内人潮汹涌,熙来攘往,热闹不输往年。
“以前都是骑马坐车过市,从不曾这样在人群里走,倒也别有一番趣味。”杨昭趁机握住菡玉的手,“玉儿,这里人多拥挤,你抓紧了我,千万别走散了。”
菡玉不愿,却被他握紧了手,抽不出来,只得随他去。走进西市大街,满街花灯琳琅满目,人声鼎沸一片欢腾,她却毫无游乐之意,任他牵着行走,闷声不响。
“玉儿,我看街上女子人人都手提一盏花灯,你要不要也买一盏来?”他在一家卖花灯的店铺前站住,“你看这琉璃莲花灯,做得这般精致,你可喜欢?”
那盏莲花灯通体透明,华光璀璨,晶莹剔透,花形栩栩如生,确是十分精美。他看在菡玉喜爱莲荷,故意选了这盏莲花灯,她却只是扫了一眼,淡淡道:“琉璃易碎,又价值不菲,街上如此拥挤,挤碎了岂不可惜。况且我扮作男子,若也学女儿提一盏花灯在手,可要叫人笑话了。”
他想了一想,又问:“玉儿,你今日吃过面蚕没有?我特地问过杨昌,他说西市南街有一家‘锦贤记’,做的面蚕油锤十分有名。你要是不喜欢人群拥挤,我们去那里坐一坐,吃一点面蚕油锤,好不好?”
菡玉道:“锦贤记只是一家小铺子,民间粗陋饭食,相爷定然吃不惯的。”
杨昭道:“上元节定然要吃面蚕的,我家里的厨子还不见得有这小铺子做得好。”
菡玉道:“明珠都做好了,等着晚上回去吃呢。”
他不悦道:“原来你心不在焉,还是在念着明珠。”
菡玉立即改口:“没有,我只是……相爷想吃面蚕,这就去罢,锦贤记我也认得,可以为相爷带路。”
他无奈叹道:“玉儿,非得我逼你,你才能顺着我?”他捏紧了她的手心。
指下的手掌微微一颤,但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走路。
“锦贤记”在一条小路上,一拐弯就闻到炸油锤的香气飘了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奔着这香味而去。路两侧摆满了各式小摊,摊贩们高声叫卖,嘈杂中是掩不住的热闹。
杨昭跟着菡玉在人群中穿行,不经意间瞥见路边一个卖画的小摊,掩在各式花哨的新奇玩意儿中,卖的是灶君、钟馗、太上老君等神像,间杂一些山水花鸟。其中却有一幅水墨莲花,清荷晨雾,淡雅清新。他想方才那盏莲花灯,菡玉怕是嫌它奢华繁复,因而不喜,这幅莲花她定然会喜欢了。想上前去询问,那画摊前却没有人,摊主不知去向。
菡玉被他拉住,回头问道:“相爷,怎么了?”
他摇摇头:“没事。”随她进铺子里,捡窗边的位置坐下,点了两碗面蚕,一碟什锦油锤。
菡玉从筷筒中抽出一双竹筷,见那筷子上下一般粗细,叫来小二问:“请问有尖头的筷子么?”
小二道:“对不起客官,小店只有这一种筷子。”
杨昭问:“这筷子不是好好的,为何非要尖头?”
菡玉微赧:“这种我不太会用……”
待到她费力地和圆滚滚滑溜溜的油锤作战,急得头上冒汗也夹不起一个来,他才明白她为何要尖头筷子,忍不住大笑:“玉儿,你这双手握笔握剑都得心应手,居然被两根小小的筷子难倒。人家使筷子都是大拇指侧着朝上,你怎么是手背朝上?”
菡玉好不容易用两支筷子托起一枚油锤,被他一笑分了心,那油锤又滑回碟子里。他伸手绕过她肩膀,握住她的手:“我来教你。喏,你看,下面这根架在虎口上,另一头用无名指和小指撑住,这根是基本不动的;上面那根拇指按住作支点,食指和中指拨动。夹的时候中指在两根筷子之间……”
他的手掌几乎把她完全包住,手指被他控制着,还真的夹起一枚油锤来,颤巍巍地送到她嘴边,他突然飞快地探过身,张嘴将油锤咬走,差一点就要蹭到她的脸,发丝从她面上拂过。他三下五除二将油锤吞下,笑眯眯地看着她:“嗯――好吃。”
她的脸腾的红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几乎是被他拥在怀中,当众做这么亲密的动作。她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张望,觉得好像大家都在看着他们似的。
“看清楚了么?要不要再来……”
她连忙抓紧筷子:“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我自己练习一下……”闷头捧着那碟油锤开始奋战。
杨昭还记挂着刚刚那幅画,思忖着一会儿摊主会不会回来,忍不住翘首探望。从窗户里正能看到那画摊,远远望去,那幅莲花图比近处更模糊,仿佛画上雾浓了,莲花都看不真切,只见氤氲的雾气。
他突然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玉儿,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菡玉不明就里,未及询问,他便匆匆步出店外,混入人群中。她心生疑惑,连忙付了帐追过去。
他在画摊前站定。这么近地看去,那些轻微的笔触只是晨雾;但退后到三丈以外,那些缥缈的丝缕聚成了隐约的人形,自莲花中逸出,仿若花中仙灵。
他眯起眼,画上似有还无的面容在他眼中越来越清楚,终成一张明晰的容颜。
“客官,要买画么?”旁边的小贩热心问道,见他点头,转身向画摊背后喊道:“山人,有人要买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