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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七·玉苑(1 / 2)

筵前的小小意外很快被忽略。有杨昭在,吉温这个寿星兼主东反倒落了陪衬。他说要不拘礼数宾主尽欢,自然没人敢拘谨――至少不能表现得拘谨。他去敬别人酒,当然没人敢不给他面子,但他只要一个眼色,甚至不用找借口,敬酒的人就会自觉地让他随意,自己反倒要干杯。因此而灌倒了好几个,连吉温也被他敬酒敬到头重脚轻。他自己酒量本就好,也没喝多少,眼神还清明,只双耳微微泛红。

菡玉酒量很浅,虽然有杨昭帮她挡着,只喝了少许几杯,还是上了脸,双颊彤红,眼睛眯眯瞪瞪地睁不开。厅中弥漫着一股酒气,被暖炉一熏,热烘烘的,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趁着杨昭被几名官员围住,她悄悄退席,准备到外头转转透透气。

他眼睛却尖得很,还是瞄见了,打断身旁人的话问:“你去哪里?”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向她看来,数道目光同时投在她身上,尤其是中间那人的,带着洞悉的了然,让她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原本只是些微的念头,在他的逼视下,竟好像成了心心念念的思量,让她不由地心虚起来。“我去……更衣。”

他点点头,收回视线。其他几人相视一眼,都心知肚明,只当什么都没听见,继续方才的话题。

菡玉微恼,酒气上涌,醉意愈浓,脚底下有些虚浮。勉强走出大厅,被外头冷风一吹,脑袋除了昏沉,还隐隐作痛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凉意从鼻端一直冲进胸腔,心口一阵翻搅。她急忙捂住嘴,奔进园中扶着一棵树,张嘴便欲把那翻涌全部倾倒出来。

然而什么也没有,这具身子毕竟不同于平常之人。她不怕冷,不怕热,不会生病,甚至不会死,当然也不会呕吐。这样的感觉,只是助情花产生的假象罢了。

以前她似乎也很少生胃肠疾病,仅有的几次恶心欲呕也都用那个方法止住了……

一块白色的手绢递到她面前。她未及道谢,先接过来,卷成长条往左手手掌上一缠,右手手指连绕几圈,绕到最紧,拇指从布条的缝隙里卡进去,掐住虎口。整只左手又酸又痛,心口翻涌的感觉却压下去了。

一双手突然从身后伸过来,抱住了她。她身子一僵,手里缠紧的手绢松了,无力地垂荡下去。

“娘……”

孩子的双手只能够到她的腿,紧紧抱住,脸贴着她的后腰,隔着薄薄的衣衫,湿意瞬间便透过去,冰凉的泪珠沾湿了她的肌肤。

孩子很小的时候,也总是这样趁母亲不注意时,突然冲过去抱住母亲的腿,咯咯笑得开心,乐此不疲。每回,母亲都会转身把她抱起来,亲她的小脸蛋。她渐渐地长大了,长高了,可以够到母亲的小腿了,可以够到母亲的膝盖了,可以够到母亲的大腿了。她想,总有一天她可以够到母亲的腰,够到母亲的背,够到母亲的肩,可以像父亲一样抱着她,那母亲就不会再伤心了。可是有一天,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又变矮了,比第一次这样抱母亲时都要矮,矮得举起双手,也只能够到她的脚踝。

“我……”她忍着泪,“我不是你娘。”

“娘……”孩子固执地唤着,既不改口,也不松手,“你是我娘,你就是!只有娘才知道这样把手绢缠在手上,是她教我的,她只教过我!”

“小玉,”她扣住身旁的树干,“其实你都知道的,你娘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没有!没有!她只是走了,只是走了!”孩子抽泣着,吃了冷风,一边哭一边打着嗝,“她走了,却留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留我一个人……”她转到菡玉面前,揪住了她的衣角,仰起头看她的脸,“虽然那时候我只有四岁,可是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的模样。她身上有荷花的香气,很香很香;别人都说我长得很像她,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看看我,看我像不像她?像不像她?”她举起袖子,胡乱地擦拭脸上的泪水和污迹。

菡玉终于还是忍不住,蹲下身去抱住了她:“像,很像,小玉和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孩子破涕为笑,搂住她的脖子:“娘!你……你带我走吧!我再也不要留在这里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小玉,我真的不是你娘……”菡玉轻轻拍着她的背,“而且我现在……”

“我懂!我都明白!”孩子放开她,擦干眼泪,努力摆出一脸严肃,“我知道,你现在是朝廷的官,是男的,你不是我娘,我明白的!”

菡玉也扯出笑容,眼泪却在眼眶中打转:“小玉真乖。”

“那你能不能……经常来看看我?”孩子可怜巴巴地哀求,转而又摆摆手,“还是不要了,会叫别人怀疑的。我偷偷溜出去找你,好不好?”

菡玉不禁莞尔:“你是不是又想从西墙那个破洞里钻出去?”

“你怎么知道?”孩子惊讶地瞪大双眼,“那个洞是我前两天刚掏出来的,我都拿草盖严实了,还以为不会有人发现呢!”她有些沮丧。

“我……你还不是从小就这么顽皮!”

孩子害羞又得意地笑了出来,忽然脸色突然一顿,放开她蹲下去,手在土里摸了一阵,又往自己脸上一涂,整张脸又变成刚才脏兮兮的模样,盖住了泪痕。然后做出老气横秋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膀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呀,没事就喜欢吃吃喝喝,酒量不好就不好喝这么多,知道不?”

菡玉觉察,回头果然见杨昌站在廊下,看见了她,正往这边走来。

小玉趁他还没到跟前,飞也似的跑开,一边跑一边喊:“以后别再喝这么多酒了,记着我刚刚跟你说的办法!要记得哦!”

要记得哦……菡玉忽然想起,还没有告诉她自己住在哪里。

杨昌走过来,看到她微红的眼眶,讶道:“郎中,你怎么了?”

菡玉别开脸,揉了揉心口:“没事,许是喝多了,刚才差一点吐出来。多亏了这位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向她道谢呢。”

“这不是吉中丞的千金吗,一会儿向中丞道个谢就是了。”杨昌也不多问,“相爷看郎中久不回还有些担心,因此派我来看看。郎中,你可好些了?”

他倒是看得紧!菡玉摇摇头:“没事了,我们回去罢。”

两人回到厅中,杨昌过去对杨昭说了几句话。杨昭一边听,一边盯着菡玉,那眼光说不出是什么含义。好在他看了一会儿就回过头去了。他既然不问,菡玉也就当什么事都没有,自行坐下。

就她出去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又有几个人醉得不省人事。年纪大一些的和酒量不济的,得了杨昭允许,都先行退席了。吉温不知又被杨昭灌了多少杯,倚着柱子昏昏欲睡。连杨昭自己也没刚才那么清醒,脖颈泛红,说话时嗓门明显大了许多。

一场午宴进行了快两个时辰,眼看就要结束。菡玉一心想着还没有告诉小玉她的住处,小玉还是个孩子,也不知道她的化名,如何去找她?她心不在焉,不时四处观望,只想找个机会好出去找小玉。无奈杨昭那双眼睛不管看向哪里,总好像有一线余光投在她身上似的,让她抽身不得。

又有几名醉酒的官员告辞,厅中疏疏朗朗不剩几个人,寿星又醉得糊里糊涂,都意兴阑珊想要散了。菡玉眼见时候不多,索性硬了头皮对杨昭道:“相爷,下官暂且失陪。”

他挑了挑眉:“你又不舒服了么?可别再一个人乱跑。”说着就要叫杨昌过来陪她出去。

菡玉道:“下官只是去……更衣,恐有不便。”

杨昌止出脚步,建议道:“那让杨宁护着郎中去罢。”

杨昭和杨宁俱转过头来古怪地看着他,杨昌轻咳一声,低头退下。杨昭道:“这里到底是别人家,你快去快回,别走岔了道。”

菡玉一出大厅便飞奔去找小玉。府中奴仆众多,她却不能询问,只得凭了印象去找,碰到了人还要假装在寻茅厕。好不容易绕过众人耳目,寻到了小玉的住处。

小玉一个人住一进小院,院子里也没有下人在伺候,冷冷清清。菡玉走进院子里,院中一株腊梅开得正盛,粗砺如石的树干上缀着点点鹅黄,暗香浮动,宛如一幅淡彩水墨。她脚步一滞,在那腊梅前停住,又立刻调头步入房中。

屋子里窗户都关着,光线黯淡,透着一股长年不开门窗而生的霉湿气,阴寒湿冷。这屋子里的一桌一椅,格局摆设,甚至这股潮湿的霉味,都和记忆中一般无二。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地上那些杂物走进里间,一边小声唤道:“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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