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坐在书案前提笔书写,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斥道:“不是说了我有事在忙吗,别来烦我!”
那人却不退开,反而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正当烦躁,怒由心生,抓起手边的碧玉笔搁就冲那人扔了过去:“滚出去!”
他本以为进来的是杨昌,随便一闪就能躲过去。谁知那人却不避不闪,玉雕的笔搁正砸中额头。芸香痛得低呼一声,手里托盘一晃,硬是忍住没有翻倒。
杨昭听到是女子的声音,才抬眼去望,发现竟是菡玉院里的侍女,连忙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怎么是你?……刚才没有砸痛你罢?”
芸香道:“谢相爷关心,我没事。”
杨昭见是她,心里头已经转过百种思量,竟有些紧张,问道:“你……你来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芸香跪下,高举食盘道:“请相爷用晚膳。”
杨昭哪还有心情吃饭,挥手道:“我不饿。你这时候不是该在……吉郎中身边伺候着么,跑我这边来做什么?”
芸香却不答,固执地举着托盘:“相爷请用膳吧。相爷生气不肯吃饭,要是气坏饿坏了身子,不怕郎中心疼吗?”
杨昭猛然一震,挥出去的手落在芸香举着的托盘上,忘了收回。
芸香低着头道:“相爷,您和郎中两个,明明心中都万分不舍对方,为何一定要互相怄气、互相让对方担忧呢?”
杨昭接过那食盘随手放到一旁桌子上,又拉起芸香来,问道:“这些话是……是她告诉你的么?”
芸香摇头道:“是我自己察言观色,觉察出来的。郎中的脾气相爷也清楚,要是他能这样直抒胸臆地坦言,哪怕是对旁人,也不会是如今这样了。”
杨昭略有些失望,放开芸香的手:“原来只是你自己猜度。”
芸香连忙道:“相爷,婢子决不敢妄自揣测凭空捏造,我是有凭有据的!且不说我跟随郎中半年多,见微知著,单就是这次……”她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这是郎中写的……”
杨昭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是菡玉写的奏表,建议改良文部的一些办事步骤,都是些很细枝末节的事,只是在那奏章的末尾落款处,居然写了一个“昭”字。
芸香解释道:“相爷走了之后,郎中就坐下来写这个,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的,写着写着就把这道奏折给我,说是写坏了,让去扔掉。婢子看最后那个字是是相爷名讳,私自藏了下来。婢子猜测是郎中写的时候走神,把心中所想写出来了……”
她又拿出另外一样东西来:“然后郎中又写了这首诗……”
杨昭还未拿过来看,就闻到那藕色的花笺上淡淡的荷香。他恍然忆起先前在菡玉房中似乎曾看到她书案上有这种花笺,题了几句诗,但没有看清楚。他心神一荡,急忙接过来,只见那荷花笺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郎中的心意,相爷可都明白了罢?郎中并非故意要惹怒相爷,他或许是有苦衷……”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从来都不怪她……”他握着那张小小的花笺,手不听话地微微发颤。
芸香瞥他一眼:“相爷,这是我趁郎中不在屋里偷偷拿出来的,既然相爷已经明了,就请物归原主。不然让郎中发现,又要责怪我多事……”
杨昭笑道:“这诗笺我要了。你放心,只当是我自己拿来的,她绝不会怪到你头上。”
芸香道:“谢相爷关照。刚刚我出来时,郎中仍是愁眉不展,黯然神伤。一会儿相爷见了郎中,可要多多包涵着他些。婢子也是希望相爷与郎中能云开月明尽释前嫌,千万不要弄巧成拙才好。”
“怎么会呢?这回你可是立了大功。……你叫什么名字?”
芸香答道:“回相爷,我叫芸香。”
“芸香,好,好。”杨昭重复一遍,向外喊了一声,“杨昌!”
杨昌应声而至。杨昭道:“带芸香姑娘到账房领锦缎百匹钱百缗,以作嘉奖。”
芸香大惊,扑通一声跪下:“相爷,如此丰赏芸香怎么敢当?”
杨昭笑道:“你今日功劳不浅,理当褒奖。”
芸香道:“我只是不忍相爷伤心伤身,一时脑热才做出今日之事,能让相爷展颜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了。”
“芸香,你真是个好姑娘。”杨昭将她扶起,拍拍她的手,“难得你如此为我着想,不赏你还赏谁呢?”不等芸香说话,又对杨昌道:“去罢。”
杨昌恭敬地颔首:“相爷只管放心。”
杨昭举步欲往外走,芸香忽然道:“相爷,外头寒冷,加件衣服罢。”说着自行走到衣架前取下披风来递给他。杨昭道:“芸香,你真是体贴入微。”心想这样忠心护主又细致周到的丫鬟,有她在菡玉身边伺候,他也放心。伸手去接,芸香却转到他身后,双手举了那披风替他披上。杨昭被人伺候惯了,也不拒绝,任她帮自己穿好,刚系好衣带便迫不及待地大步跨出门去。
杨昌狐疑地睨着芸香:“你可真有本事啊,到底跟相爷说啥了?你院里那口子还真能有好消息传出来?你可别对相爷耍心眼儿。”
“相爷是什么人物,我还能在他面前耍心眼儿?”芸香一抬下巴,“走,去账房吧,杨大哥。”
杨昭闯进菡玉房中,屋里却是空荡荡的,不见她的踪影。笔墨纸砚都还摊放在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荷花诗笺。他取过来一看,只见诗笺上写着“爱身以何为”等句,字体也是和那首“采葛”同样的簪花格,确是菡玉笔迹。
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这是他的疑度,还是……他想起芸香说的,“他或许是有苦衷的”,略感疑惑,心头有什么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但他此刻一心只想找着她,也未多加思量,把那诗笺压回镇纸之下,出门继续寻找。
一出房门,正看到旁边奴仆房出来一个小丫头,便叫过来问道:“吉郎中人呢?”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回答:“郎中去花园散步……”